地下河的水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矿物腥味和沉积了千年的腐朽气息。
维克多涉水而行,每一步都激起浑浊的水花,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他破损的衣物和伤口,狠狠扎进骨髓。
月亮石的光晕仅能照亮身周几步范围,黑暗中,巨大的石笋和垂挂的钟乳石如同沉默的守卫,投下扭曲变幻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水流声在空旷的洞穴里被放大,带着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黑暗、冰冷的河水、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和对身后那恐怖追兵的提防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他的喉咙,但脚下这浑浊腥臭的河水,他绝不敢轻易尝试。
饥饿感也开始啃噬他的胃壁。
疲惫感如潮水般一阵阵涌来,每一次停下脚步,都感觉身体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被黑暗和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味,猛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不是腐朽,不是矿物,也不是血腥。
是……烟味!
非常非常淡,若有若无,但维克多瞬间就捕捉到了。
不是他熟悉的、木头燃烧的烟火气,也不是沙漠旅人常用的骆驼粪饼的气息,更像是一种……干燥的、带着某种特殊植物辛辣感的烟熏味?
这气味微弱得几乎像幻觉,在这死寂的、只有水流和滴水声的地下世界里,却显得如此突兀!
维克多猛地停住脚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屏住呼吸,像一头在沙漠中嗅到水源的沙狐,努力捕捉着空气中那丝微弱的线索。
他不敢点亮月亮石,生怕光源暴露自己。
他侧耳倾听,除了水声,似乎……在某个方向,隐约有极其细微的、类似碎石滚落的声响?
有人!
维克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肾上腺素汹涌分泌,暂时压过了疲惫和伤痛。
是敌人?
守护者的同伙?
还是……其他同样藏匿于此的幸存者?
在经历了守护者的冷酷追杀后,他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极度的警惕。
他小心翼翼地、像幽灵一样,循着那丝微弱气味的来源方向,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摸索前进。
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尽量不发出任何水声。
气味似乎来自一条狭窄的、被巨大石笋遮掩的岔道。
他摸到岔道入口,侧身向内望去。
通道深处,比他想象的要宽敞一些,地势略高,没有积水。
就在他视线尽头,一块向内凹陷、形成天然壁龛的巨大岩石下方,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橘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倔强地亮着。
是火!
一堆小小的篝火余烬!
篝火旁,蜷缩着一个身影。
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明显过大、肮脏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袍子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崽。
火光太微弱,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楚面容,但那瘦弱的肩膀正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维克多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孩子?
在这种地方?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一块松动的碎石,在他试图更靠近些观察时,毫无预兆地滑落,“噗通”一声掉进了旁边的浅水里。
声音在寂静的通道里异常清晰!
篝火旁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弹了起来!
动作快得惊人!
同时,一点寒光在微弱的火光中一闪!
维克多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锐风就猛地朝他面门袭来!
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唔!”
维克多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靠着身体残留的、在无数次危险中磨练出的本能,猛地侧头!
“噌!”
一声轻响!
一道冰冷的锋锐感紧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带起几缕断发!
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被那股锐气划破的刺痛感!
那东西射入了他身后的石壁,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维克多惊魂未定地回头,借着壁龛里那点微弱的光,看到一支打磨粗糙、尾部绑着某种坚韧草茎的骨针,深深地钉进了坚硬的岩石里,尾部还在微微震颤!
力量不大,但准头惊人!
而且极其隐蔽!
篝火旁的身影己经站了起来,虽然瘦小,却摆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带着明显攻击性的姿势,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敌意和恐惧。
火光终于照亮了对方的脸。
一张极其年轻、沾满污垢和泪痕的脸,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灰黄色的头发干枯纠结,像一团干草。
五官轮廓深邃,带着明显的恕瑞玛沙漠部族特征,尤其那双眼睛,即使在惊恐和敌意中,也大得惊人,瞳仁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的奇异色泽,此刻正死死地、充满戒备和仇恨地盯着维克多这个“闯入者”。
她的嘴唇紧抿着,微微颤抖,手中紧紧攥着另一支同样粗糙的骨针,对准了他。
她?
维克多愣住了。
竟然是个女孩?
而且看她的样子和使用的武器……不像是守护者的人,倒像是一个……迷失在绝境中的、某种原始部族的遗孤?
女孩没有尖叫,也没有立刻发动第二次攻击,只是死死地盯着维克多,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般的、充满威胁的低沉呜咽声,身体紧绷,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
维克多不敢轻举妄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举起双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干渴让他的嗓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孩子……别怕……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迷路了……” 他试图用最基础的、沙漠边缘部族间流通的几句古恕瑞玛语问候语重复了一遍,“水……食物……指引?”
女孩眼中的敌意没有丝毫消退,反而因为他的开口更加警惕。
她手中的骨针纹丝不动,如同毒蛇的信子,随时准备再次弹射。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维克多狼狈不堪的身体、破烂的衣服,还有脸上、手臂上那些新鲜的伤口和血污,似乎在判断他的威胁程度。
当她的目光掠过维克多那双被包裹在破损皮手套下的、指腹***的手指时,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掠过一丝维克多无法理解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仅仅是警惕,似乎还有一丝……困惑?
甚至一丝……难以置信?
维克多捕捉到了这一闪而逝的细微变化。
为什么?
这双手有什么特别?
这是他解读灰烬的工具,是学者之手,但在一个沙漠遗孤眼中,能代表什么?
他不敢深想,只能保持举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冰冷的河水浸没着他的小腿,寒意刺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篝火的余烬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光线越来越暗淡。
就在维克多觉得自己的双腿快要冻僵、绝望地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呼!”
一股狂暴的、带着毁灭性灼热气息的劲风,猛地从他们身后的主通道方向席卷而来!
风中夹杂着浓重的硫磺味和被烧灼的岩石粉尘!
维克多和那女孩同时脸色剧变!
女孩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那是对某种刻入骨髓的、无可匹敌的力量的天然畏惧!
她握紧骨针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维克多更是如坠冰窟!
守护者阿兹拉!
他竟然追下来了!
那条被自己认为可以阻挡他的狭窄入口,显然没能拦住这恐怖的帝国利刃!
“跑!”
维克多再也顾不上许多,对着女孩嘶哑地吼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懂,但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猛地转身,指向溶洞深处那条暗河流淌的方向,然后自己率先拔腿,用尽全力向着黑暗深处踉跄奔去!
女孩的反应快得惊人!
在维克多喊出“跑”的瞬间,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仿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恐惧。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比维克多更快一步,像一道融入黑暗的灰色影子,猛地窜出壁龛,极其敏捷地跳过地上的乱石和水洼,向着维克多指的方向发足狂奔!
她瘦小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闪动,动作带着一种长期在危险环境中生存所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流畅与效率。
维克多紧随其后,肺部火烧火燎,伤口在剧烈的跑动中再次崩裂,鲜血渗出。
身后,那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光焰压缩到极致时发出的“嗡嗡”声!
“轰!”
一道炽烈的金色光束,如同划破黑暗的审判之矛,猛地从他们刚刚离开的岔道口方向激射而出,狠狠轰击在洞壁上!
狂暴的能量将一大片石壁炸得粉碎,碎石裹挟着热浪如同暴雨般砸下!
维克多和女孩被爆炸的气浪掀得一个趔趄,溅起的滚烫碎石打在身上,带来阵阵灼痛。
维克多回头看了一眼,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下,一个包裹在纯粹金光中的、如同太阳化身般的人形轮廓,正悬浮在岔道口外的主通道半空中!
阿兹拉冰冷的目光,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如同实质般锁定了他们!
“快!”
维克多对着前方那个在黑暗中依旧灵巧闪避着障碍的瘦小身影嘶喊,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音。
女孩头也不回,只是跑得更快。
她对这地下洞穴的地形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熟悉,左拐右绕,总能找到相对平坦或有掩护的路径。
维克多只能咬紧牙关,拼尽全力跟上那道灰色的影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身后的金光如同跗骨之蛆,冰冷的杀意紧紧相随,每一次炽热光束的轰击,都让整个洞穴剧烈震颤,碎石如雨。
这是一场在黑暗地底、在毁灭光束追逐下的绝望奔逃。
维克多不知道女孩要带他去哪里,他只知道,停下,就是灰飞烟灭!
他死死护住怀里的笔记本,跟在那个神秘的、如同沙狐般敏捷的少女身后,一头扎进了地下河下游更幽深、更曲折的黑暗迷宫中。
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他的身体,身后的金光灼烧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