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殿秋声大胤的秋意,是顺着宫墙的裂缝渗进来的。七月刚过,
皇城深处的秋棠殿便已浸在清寒里。这处宫殿藏在西北角,
离皇帝常驻的景仁宫足有两刻钟的脚程,门前那株百年海棠树落了半地黄叶,
阶前的青苔借着连绵的秋雨疯长,把朱红的宫砖啃得斑驳,一眼望去,便知是被遗忘的角落。
林砚秋坐在窗前的梨花木案前,指尖捻着狼毫,悬在米白宣纸上。案头摊着半篇《秋声赋》,
字迹清隽,转折处藏着几分刻意模仿的沉稳——那是她祖父林鹤年的手迹,
如今由她这个刚入宫三月的“砚嫔”临摹着,权当排遣。“娘娘,风紧了,添件夹袄吧?
”贴身侍女青禾端着杏仁酪进来,见她只穿件月白素纱襦裙,鬓角沾着细碎的凉意,
不由蹙眉。秋棠殿份例的银骨炭只够烧个暖手炉,殿里的温度,比别处要低上三分。
林砚秋没抬头,笔尖在纸上落下“秋”字,墨色饱满得几乎要渗过纸背:“手暖,字才稳。
”青禾把杏仁酪搁在案边,看着自家小姐清瘦的侧影,心里发沉。三个月前,
江南大儒的孙女被选入宫,赐封“砚嫔”,何等风光。可这位林小姐偏生是块书呆子,
既不会描眉画鬓争奇斗艳,也不懂在皇帝面前说些软语,入宫至今,
只在封嫔那日远远见过先帝一面,连句正经话都没说上。久而久之,
秋棠殿便成了深宫边缘的孤岛。份例的绸缎首饰按时送来,却再无人踏足,连宫人们路过,
都要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殿里的冷清。林砚秋倒似毫不在意。晨起描红,午后读医书,
傍晚临摹祖父手迹,日子过得比在江南老宅还规律。唯有案头那方端砚,
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念想——青黑温润,边角被磨得圆润,砚池里还留着祖父用过的墨痕,
是他临终前颤巍巍塞给她的,只说“砚如心,磨得越久,越见真章”。此刻她写完最后一笔,
将狼毫搁在笔山上,呵出的白气落在宣纸上,晕开细小的水雾。“其色惨淡,
烟霏云敛”——欧阳修的句子,写在这冷殿里,竟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注脚。“娘娘,
这《秋声赋》都临半个月了,换篇《花间词》吧?”青禾忍不住劝,“听说淑妃娘娘读这个,
皇上昨日还夸清雅呢。”林砚秋拿起端砚,用细布擦着砚池,
淡淡一笑:“《花间词》太艳了。你看这‘草木无情,有时飘零’,多实在。
”她本就不愿入宫,若不是祖父临终嘱咐“守好林家体面,也守好自己”,
此刻该在江南老宅里,守着满架书和这方砚,过一辈子。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不似宫人的轻缓,倒带着几分急促的威严,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青禾吓了一跳,
忙扶林砚秋起身:“娘娘,像是……有贵人来?”林砚秋也诧异。秋棠殿除了送份例的内侍,
鲜少有人来。她拢了拢裙摆,刚要迎出去,却见一道玄色身影已绕过海棠树,站在阶前。
那人很高,肩背挺如北境的松,墨发用玉簪束着,侧脸轮廓冷硬,尤其那双眼睛,
深得像寒潭,扫过来时,带着股迫人的气势。不是先帝。林砚秋心尖微颤。宫里的男人,
除了先帝便是宗室亲王,看这气度,绝非等闲。她依着宫规福身,
声音平静无波:“嫔妾林氏,见过王爷。”男人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上,
又缓缓移到窗内的书案。当看到那半篇《秋声赋》和案头的端砚时,
他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砚嫔?”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冷冽,“这字,
是你写的?”“是。”林砚秋垂着眼,“闲来无事,临摹祖父旧作罢了。”男人没再问,
转身时,目光扫过她的裙摆——方才研墨时蹭上的墨痕,在月白素纱上,像只蜷缩的小虫。
他脚步未停,跨出门槛时,一句极轻的话被风卷进来,落在林砚秋耳中:“墨污白衣,
倒有几分风骨。”脚步声渐远,林砚秋才直起身,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指尖微微收紧。
青禾拍着胸口:“娘娘,那是北境王萧玦吧?听说他刚从边关回来,性子最是狠戾,
怎么会来秋棠殿?”林砚秋没回答,走回书案前。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映着她平静的脸。
她拿起端砚贴在掌心,冰凉的触感压下心头的纷乱。
北境王萧玦……那个在边关杀得敌寇闻风丧胆的铁血王爷。他为何会来这冷殿?
又为何会注意到她的字,她的裙?秋风卷着海棠叶扑在窗上,沙沙作响。
林砚秋看着宣纸上“秋声”二字,忽然觉得,这深宫的秋天,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冷些。
而那抹玄色身影,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平静无波的心湖上。
2 宫变惊魂萧玦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后,秋棠殿重归寂静。只是那寂静里,
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青禾收拾着案头的笔墨,
嘴里还在念叨:“北境王怎么会突然来这儿?莫不是走错路了?”林砚秋没接话,
只望着窗外那株落了半地叶子的海棠。方才萧玦站过的石阶上,还留着他靴底带起的泥痕,
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像极了宣纸上未干的墨团。“娘娘,
要不……咱们还是把《秋声赋》收起来吧?”青禾犹豫着开口,
“听说这位王爷最厌酸文假醋,方才看您的字,眼神可冷得很。”林砚秋拿起那方端砚,
指腹摩挲着砚池边缘被磨平的棱角。祖父说,这砚台是前朝大儒用过的,传了三代,
磨过的墨写出来的字,带着骨头。她低头,看着砚底刻着的“守拙”二字,
轻声道:“字是写给自己看的,旁人厌不厌,与我何干。”话虽如此,
心头那点被搅起的波澜却未平息。萧玦那句“墨污白衣,倒有几分风骨”,像根细针,
轻轻刺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他是在说她的字?还是在说她这个人?入夜时,
秋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殿里更显清冷。林砚秋裹着薄被躺在床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入宫前,祖父在病榻上拉着她的手说:“砚秋,
这宫里最不缺的是聪明人,最缺的是能守得住心的人。你性子刚,藏不住事,到了那儿,
少说话,多看书,把自己活成一块石头,就没人能伤你了。”那时她不懂,一块石头,
在深宫里要如何自处。如今才明白,即便是石头,也会被风雨侵蚀,被人踩在脚下。
三更时分,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窸窣声。林砚秋猛地睁开眼,屏住了呼吸。秋棠殿偏僻,
夜里鲜少有人走动,这声音……“谁?”她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窗外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响起青禾带着哭腔的声音:“娘娘,是我……”林砚秋松了口气,
披衣下床,走到门边拉开门栓。青禾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
脸色惨白。“怎么回事?深更半夜去哪了?”林砚秋皱眉,拉着她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
青禾抖着嘴唇,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哽咽道:“方才……方才小厨房的张妈偷偷找我,
说……说宫里出事了!”林砚秋的心猛地一沉:“出事?什么事?”“张妈说,
”青禾压低了声音,声音发颤,“今夜戌时,景仁宫那边突然传来消息,
先帝……先帝驾崩了!”“轰”的一声,林砚秋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先帝?驾崩了?
那个三个月前还在封嫔大典上接受百官朝拜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反驳,“上个月的赏赐还好好送来,怎么会……”“是真的!
”青禾急得快哭了,“张妈说,宫里已经***了,禁军都调动起来了,各宫宫门都锁了,
只许进不许出。她还说,听巡逻的侍卫闲聊,好像……好像和北境王有关!”北境王萧玦?
林砚秋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方端砚上,指尖冰凉。白日里那个玄色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此刻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拼凑起来。他今日来秋棠殿,根本不是偶然!
“娘娘,咱们怎么办啊?”青禾拉着她的衣袖,六神无主,“先帝驾崩,新帝还没立,
宫里肯定要乱了。咱们秋棠殿偏僻,会不会……会不会被人忘了,
或者……”或者成为某些人眼中的弃子,随手被清除掉。林砚秋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雨幕中,
远处的宫墙下隐约有火光晃动,巡逻的脚步声比往日密集了数倍,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慌什么,”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咱们没权没势,又不得宠,谁会来对付咱们?”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清楚,
在这深宫之中,“没权没势”从来不是护身符,反而可能是催命符。“把这个收起来。
”林砚秋指着桌上的油纸包。青禾这才想起,忙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几个冷馒头和一小包咸菜:“张妈说,宫里可能要乱好几天,让咱们先存点吃的,
别到时候断了粮。”林砚秋点点头,让青禾把食物藏进柜子深处。她走到书案前,
拿起那半篇《秋声赋》,看了看上面“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几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白日里她还觉得这句子贴合心境,如今看来,真正的“惨淡”和“烟霏云敛”,才刚刚开始。
“青禾,”她忽然开口,“去把我那身最素净的衣服找出来,
还有……把祖父给的那枚玉佩也带上。”青禾一愣:“娘娘,您要干什么?”“以防万一。
”林砚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宫里要变天了,咱们得做好准备。
”青禾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去了。林砚秋重新坐下,拿起狼毫,蘸了蘸砚台里的残墨,
在《秋声赋》的后面,缓缓写下两个字:“守心。”墨汁落在纸上,慢慢晕开。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呵斥声和兵器碰撞声。
秋棠殿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随时可能被吞没。林砚秋握着笔的手很稳,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殿门的方向。她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变,会将她推向何方。
更不知道,那个白日里出现的玄色身影,会不会再次闯入她的生命,
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碎。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雨终于停了。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却被厚重的云层压着,透着一股压抑的灰。秋棠殿的宫门被人敲响时,
林砚秋和青禾正坐在桌前啃冷馒头。听到敲门声,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心提到了嗓子眼。
“谁?”林砚秋沉声问。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北境王有令,
请砚嫔娘娘移驾。”北境王萧玦!林砚秋的手猛地收紧,馒头的碎屑落在了衣襟上。她知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娘娘……”青禾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她的手。
林砚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怕。她站起身,理了理素净的衣襟,走到门边,
缓缓打开了门栓。门外站着两个身穿黑色铠甲的侍卫,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刀。
看到林砚秋,他们微微躬身,语气却毫无恭敬:“请娘娘移步。”林砚秋没有问去哪里,
也没有问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任何疑问都是多余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青禾,
眼神示意她留下。青禾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娘娘跟着两个侍卫走出了秋棠殿。走在宫道上,林砚秋发现,
往日里还算繁华的皇城,此刻竟一片死寂。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
偶尔能看到巡逻的禁军,脸上带着肃杀之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让她胃里一阵翻涌。侍卫带着她穿过一道道宫门,越走越偏僻,最后来到一处废弃的宫殿前。
宫殿的匾额上写着“静心苑”三个字,只是字迹早已模糊,门前杂草丛生,
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进去吧。”侍卫推了她一把。林砚秋踉跄了一下,站稳后,
抬头看了看这座阴森的宫殿,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宫殿里很暗,
光线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灰尘的味道。
“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低沉而冷冽。林砚秋循声望去,
只见萧玦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的衣服,身姿挺拔如松。
“王爷找嫔妾来,有何吩咐?”林砚秋福了福身,声音平静无波。萧玦转过身,
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着素净的衣服,脸上也未施粉黛,
眼神不由得暗了暗。“先帝驾崩了。”他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丝毫悲伤。林砚秋低着头,
没有说话。她知道,萧玦告诉她这个消息,绝不是为了让她哀悼。“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萧玦又问。林砚秋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嫔妾不知。”萧玦冷笑一声:“你倒是坦诚。
不过,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神锐利如刀:“先帝无子嗣,国不可一日无君。本王身为宗室亲王,理应为国分忧。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王爷想立谁为新帝?
”她试探着问。萧玦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本王还没想好。不过,
在此之前,有些碍眼的人,该清理一下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你是先帝的妃嫔,按规矩,要么殉葬,要么出家。
不过……”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本王看你还有点用处,或许,可以给你第三条路。
”林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王爷请说。”萧玦向前一步,几乎贴近她的耳边,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做本王的人。”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林砚秋却觉得浑身冰冷。她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玦:“王爷请自重!
嫔妾是先帝的人,岂能……”“先帝已经死了!”萧玦打断她,语气冰冷,“他能给你的,
本王能给你更多。他不能给你的,本王也能给你。你只需要点头,从今往后,在这深宫里,
没人再敢欺负你,秋棠殿的冷清,你也不必再忍受。”林砚秋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英俊的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仿佛她的答案早已注定。“恕嫔妾不能从命。
”她挺直脊背,目光坚定,“一女不侍二夫,何况是先帝。王爷若要杀要剐,嫔妾认了,
但绝不会做违背伦理之事。”萧玦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死死地盯着林砚秋,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好,很好。”他咬牙道,“本王倒要看看,
你的骨头有多硬!”他转身,对着门外喊道:“来人!”两个侍卫立刻走了进来。
“把她关在这里,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准给她吃喝!”萧玦冷冷地吩咐。“是!”侍卫上前,
架起林砚秋就要往内殿走。“放开我!”林砚秋挣扎着,“萧玦,你不能这样对我!
”萧玦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等你想通了,再来找本王。
”内殿阴暗潮湿,角落里结着蛛网。侍卫把林砚秋扔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还上了锁。林砚秋摔倒在冰冷的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走到门边,
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知道,萧玦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说了要关着她,就绝不会轻易放她出去。可是,让她屈服于萧玦,
做他的女人,她做不到。祖父教导她的礼义廉耻,她不能忘。她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抱着膝盖,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喉咙也干得发疼。
饥饿和干渴让她越发虚弱,意识也开始模糊。她仿佛又看到了祖父,
看到了江南老宅里那满架的书,看到了案头那方熟悉的端砚。“祖父……”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