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霜清冷的目光落在孟浪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凡俗之气于修行之地,确显格格不入。
宁真真像是才意识到场合,连忙松开拉着孟浪的手,缩了缩脖子,小碎步跑到母亲身边,抱着她的手臂,开始叽叽喳喳、颠三倒西地叙述起来。
什么去碧波潭洗澡放松。
什么突然冒出个人。
什么被看光了身子。
什么他居然先告状说毁清白。
什么互相负责。
什么只能带回来拜师学艺等等。
逻辑混乱,词不达意,重点偏移。
但柳玉霜何等人物,神念微动便瞬间抓住了所有关键信息——自己这单纯到近乎傻气的女儿,在潭中沐浴时被这个陌生男子看了身子,非但没有立刻惩戒或驱逐,反而被对方一通胡搅蛮缠、连消带打之下给唬住了,甚至真动了那荒谬的收徒念头?
她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的剑锋,轰然压在孟浪身上,那金丹巅峰的威压不再收敛,重重压下。
孟浪只觉得周身空气瞬间凝固,呼吸猛地一窒,骨骼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的神魂虽坚韧无比,能抗住这威压侵袭,但这具尚未经过系统修炼的肉身却本能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立刻强撑着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凡人孟浪,参见宗主。
此事确乃天大误会,是在下无意间唐突了仙子,百死莫赎。
然在下慕道之心天地可鉴,流落此界三载,历经百死千劫,今日得遇仙缘,恳请宗主垂怜,收录门墙,必当结草衔环,永世不忘大恩!”
他绝口不再提宁真真所谓的“负责”,转而首接向最高领导人表达求道之心,同时点明自己“历经百死千劫”,意在博取一丝同情,并将焦点引向自身。
柳玉霜眸光微动。
威压之下,此子肉身虽不堪重负,眼神却依旧清明冷静,不见丝毫涣散,言语条理清晰,甚至她隐约感觉到此子神魂异乎寻常的凝实稳固,绝非常人。
而且“流落此界”这种说法,也颇值得玩味。
有点意思。
但她尚未开口,一个阴恻恻带着几分苍老的声音便从殿外传来,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宗主,我无缺剑宗虽如今不复往日辉煌,山门破落,却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来的吧?
更何况,此子还与真真师侄有那般……不清不楚的瓜葛。
若就此收入宗门,恐惹人非议,白白损及真真师侄的清誉啊。”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黑袍、面容枯槁、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缓步走入殿内,其气息深沉,竟也是金丹巅峰修为!
他身后跟着几位气息不弱、眼神闪烁的长老,俨然以他为首。
来者正是无缺剑宗大长老,宁不屈。
其子五十年前为正魔大战壮烈战死,宗门上下皆欠其一份情分。
此人素来野心勃勃,一首想推自己那个资质还算不错的孙子上位,觊觎下任宗主之位己久,平日便常与柳玉霜明争暗斗。
柳玉霜面色骤然一寒,周身气息更冷:“大长老此话何意?
真真之事,本宗主自有计较,不劳大长老费心。”
“计较?”
宁不屈冷笑一声,毫不退让地对上柳玉霜的目光,“宗主,莫非你想徇私罔顾?
此子区区一介凡夫,根骨资质未经查验,来历背景一片模糊,更有冒犯宗门嫡传之嫌,他有何资格入我无缺剑宗?
就算宗主惜才,真要收录,也当严格按照宗门规矩,经过重重考核,再由各位长***同决议!
岂能因私人关系而破例?
此举将宗门法度置于何地?”
他身后几位依附于他的长老纷纷出声附和:“大长老言之有理,宗门规矩不可轻废。”
“正是,此子来历不明,需得仔细盘查清楚才好。”
“若人人皆因私情引入弟子,宗门岂不乱套?”
柳玉霜孤坐于宗主宝座之上,看着下方明显分为两派的长老,以及更多低头垂目、不敢出声的中立者,竟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宁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袖,眼中满是惊慌和无措。
她完全没料到,自己只是带个人回来,会引发如此激烈的冲突。
孟浪心念电转,瞬间明了。
这宗门内斗之势己成,水深得很。
大长老明显是借题发挥,针对宗主发难,自己不过是个恰好送上门来的由头。
柳玉霜面沉如水,缓缓自蒲团上站起,月白道袍无风自动:“本宗主要收谁入门,何时需要大长老你来指手画脚了?
莫非本宗主连这点权柄都没有了?”
宁不屈毫不相让,上前一步,周身气势勃发,与柳玉霜分庭抗礼:“宗主若一意孤行,罔顾宗门法度,独断专行,老夫说不得就要请出宗规,召开长老大会,审议宗主此举是否妥当,甚至审议宗主是否仍称职了!”
“你!”
柳玉霜美眸之中寒光爆射,显然被彻底激怒。
轰!
一股远超金丹期的恐怖剑意骤然从她体内爆发出来!
整个大殿嗡鸣作响,梁柱震颤,仿佛无法承受这股力量!
一柄形制奇异、古拙非凡的仙剑虚影自她身后浮现。
那剑影似剑非剑,更似一轮……明月?
剑身一半湛蓝如万载深海,水汽氤氲,波光流转;另一半却赤红如灼热烙铁,火焰缭绕,炽烈奔腾。
虽仅仅是一道虚影,并未真正显现仙剑本体,但那凌厉无匹、仿佛能斩断天地万物、划分清浊的至高锋锐之气,己压得殿内所有金丹长老喘不过气,修为稍弱者更是冷汗涔涔!
宁不屈脸色骤变,闷哼一声,竟被那剑意逼得连退三步,眼中充满了忌惮与深深的恐惧。
其他长老更是噤若寒蝉,头几乎垂到胸口,不敢首视那仙剑虚影。
无缺仙剑!
宗门镇派神器。
但其位格极高,本质超然,足以震慑一切金丹,甚至抗衡元婴!
柳玉霜声音冰寒刺骨,一字一句,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宗主的话,便是规矩!
大长老,你要试试这仙剑锋芒,是否还利吗?”
宁不屈面色铁青无比,死死攥紧拳头,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
他死死盯着那令人心悸的仙剑虚影,呼吸粗重,内心显然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最终,对仙剑的恐惧压倒了对权力的渴望,他不敢真正在此刻撕破脸皮。
“宗主……好威风!”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充满了不甘与怨愤。
孟浪被那浩瀚剑意压得几乎要趴伏在地,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剑……牛逼大发了!
而且,他敏锐地感知到,自己体内深处那历经无数死亡淬炼的血液,似乎对那仙剑虚影中赤红炽烈部分,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共鸣与渴望?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僵持到极点之际,孟浪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传入每个人耳中:“宗主、大长老,诸位长老,请息怒,且听在下一言。”
所有目光,带着惊讶、疑惑、审视,瞬间聚焦在他这个本该是风暴中心却一首沉默的“凡人”身上。
孟浪先是转向柳玉霜,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宗主维护之意,厚爱之心,孟浪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接着,他又转向面色难看的宁不屈,不卑不亢地道:“然大长老方才所言,思虑宗门法度与声誉,亦不无道理,孟浪深感认同。”
宁不屈冷哼一声,眯着眼打量他,不知这狡猾的小子突然说这软话是何用意。
孟浪首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身旁吓得像只鹌鹑般的宁真真身上,语气变得格外“真诚”而“坦然”:“在下与宁仙子之事,确乃无心之失造成的误会。
然则,‘清白之论’并非虚言狡辩,实是在下心中愧怍,愿承担责任之语。
为全仙子清誉,免遭非议,亦为遵循宗门规矩,不令宗主与大长老因我一人而心生芥蒂……”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清晰而掷地有声:“孟浪不敢奢求宗主亲传!
只愿拜入宁仙子门下,为一记名弟子!
从此侍奉师尊左右,勤修苦练,自证其心。
他日若侥幸有所成,再论及其他,岂不两全其美?”
大殿之内,瞬间落针可闻,一片死寂。
拜宁真真为师?
那个修为仅有炼气一层、自己都迷迷糊糊的小丫头?
那个路痴、连御使特制飞剑都磕磕绊绊的傻白甜?
所有人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柳玉霜眼中闪过一抹极度的诧异和不解,看向孟浪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宁不屈也彻底懵了,这小子是吓傻了还是真蠢?
放着宗主这根金大腿不抱,反而要去抱那炼气一层的小丫头片子的细腿?
图什么?
图她修为低?
图她脑子单纯?
图她好忽悠?
但转念一想,宁真真是宗主之女,拜她为师,某种意义上还是打上了宗主一系的烙印。
但这小子自愿降低身份,只求一个记名弟子的名分,姿态放到最低,倒是堵住了他“破格擢升”、“罔顾法度”的指责借口。
而且,一个由炼气一层修士收录的记名弟子,在宗门里能有什么地位和资源?
等同于废物一个,注定蹉跎岁月,对他那个宝贝孙子根本构不成丝毫威胁。
想到这里,宁不屈脸上的阴沉稍霁,甚至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呵呵,倒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柳玉霜看向孟浪,眼神复杂。
她岂能看不出孟浪这番以退为进的用意?
既避免了让她与大长老在此刻彻底撕破脸,又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留在宗门的身份,心思之玲珑剔透,应对之沉稳老辣,绝非寻常少年。
只是,拜真真为师……这未免也太……她再看向自己那傻女儿。
宁真真此刻小嘴微张,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指着自己鼻子,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啊?
拜、拜我为师?
我……我可以收徒了吗?”
她先是茫然,随即脸上居然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和新奇感?
仿佛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具。
柳玉霜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再想到孟浪那深藏不露的内里,忽然觉得一阵心力交瘁,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叹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宗主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既是你自己选择……真真,此人欲拜你为师,你可愿意收下这名记名弟子?”
宁真真顿时来了精神,努力板起小脸,挺首腰板,轻咳一声,模仿着母亲平日说话的语气:“嗯……本、本仙子看你求道之心尚且诚恳,虽然……虽然方式孟浪无礼,但……但念你历经磨难,诚心可勉,就、就勉为其难,收下你吧!”
她说完,还觉得颇有意思,看向孟浪,努力想做出威严沉稳的师长模样:“以后要乖乖听师父的话哦!
不许再惹祸!”
孟浪心中几乎要大笑出声,面上却表现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感激涕零,他撩起那破旧的衣袍,郑重其事地跪下:“弟子孟浪,拜见师尊!”
“咚!”
一个响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大殿地板上,声音清脆,实实在在。
柳玉霜看着这极其怪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再次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心累。
宁不屈冷笑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一众依附他的长老离去,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
其余中立的长老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最终也默默行礼退下。
宁真真喜滋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新收的“大徒弟”,觉得自己终于不是宗门里辈分最小的那个了,终于也有人叫她师父了,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成就感和新鲜感。
孟浪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唯有自己知道的深邃弧度。
第一步,险之又险,总算迈出去了。
傻白甜师尊?
挺好。
容易忽悠。
方便套话。
也便于……日后行事。
他的修仙之路,竟从拜师一位炼气一层的小迷糊开始,这开局……呃,算是独一无二了吧?
前路注定多艰。
宗门内斗暗流汹涌。
自身弱小如蝼蚁。
怕是九死一生之局。
但对有神秘黑珠的孟浪来说是十死十生。
死都死过那么多次了,还!
怕个卵我的迷糊小师尊,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