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准仪推荐的镇静声波像一层油腻的膜，覆盖在他的意识表面，却无法渗透到其下翻涌的暗流。
睡眠成了另一场需要艰苦跋涉的战场。
梦魇升级了。
不再只是模糊的影像和感觉。
现在有了细节，清晰得令人发冷。
他能闻到旧城区空气里特有的、混合着锈蚀金属和潮湿霉菌的气味。
能感觉到脚下不平整的、咯脚的石板路。
那阳光不再是过曝的一片，而是透过高耸建筑缝隙投下的、一道一道灼热的光栅。
还有她。
那个女子。
她不再只是背影。
在最新的梦境里，她侧过身，嘴唇微启，似乎就要说出什么。
每一次，李维都拼命向前倾，试图捕捉那无声的音节。
而每一次，在即将触碰到答案的边缘，整个世界就像信号不良的全息影像般剧烈闪烁、撕裂，被校准仪尖锐的警报声粗暴地取代。
醒来后的生理反应也越来越剧烈。
不止是冷汗，有时是剧烈的头痛，像是大脑被强行塞入了不兼容的数据块。
有时是短暂的耳鸣，高频的嘶鸣声中似乎又夹杂着那个未说出口的词的回响。
他的神经稳定性指数持续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系统推送的“舒缓方案”从每日一次增加到三次。
他无视了。
他知道那没用。
那只是试图用更多的代码去掩盖一段错误的、却异常顽固的底层代码。
白天的世界开始褪色。
合成咖啡尝起来像泥水，同事的交谈声像是从水下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梦境”的毛玻璃。
他的工作效率进一步下滑，眼神经常失焦，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试图抓住梦中一闪而过的细节。
他必须做点什么。
被动等待只会被那东西彻底吞噬。
旧城区。
梦的坐标始终指向那里。
下班后，他没有登上回家的悬浮列车。
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踏入了通往地面的陈旧步道。
空气瞬间变得混浊，带着引擎的废气和某种有机降解物的酸味。
这里的建筑不再拥有流畅的金属外壳，而是斑驳的混凝土和***的管线。
高架轨道在其上投下巨大的、缓慢移动的阴影。
每一步都踩在既视感的雷区上。
那个拐角，梦里有。
那面被涂鸦覆盖的防火墙，梦里有。
那家早己停业、橱窗破碎的店铺，梦里有。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令他呕吐的眩晕感攫住了他。
他的记忆体——那份被精心编辑过的“Standard Happiness Pack v.7.3”——正在与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东西剧烈冲突。
逻辑告诉他从未踏足此地，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熟悉。
他像个幽灵，在自己陌生的过去里游荡。
他的个人终端微微震动，屏幕自动亮起。
检测到您正处于信号干扰较强区域。
为保证您的安全与神经稳定，建议您立即返回中心城区。
文字下方，是一个一键呼叫公司安保服务的闪烁按钮。
冰冷的警告。
他首接划掉了通知，手指因为一种反叛的悸动而微微颤抖。
他们不想让他来这里。
他在梦中那条巷口停下。
就是这里。
日光最终消失的地方，她站立的地方。
现实中，这里更脏，更破败，堆满了废弃的包装材料。
但轮廓一模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眼前的景象与梦中的画面叠加，找出那个缺失的密钥。
就在这时。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移动。
在他旁边一家店铺布满污垢的玻璃橱窗倒影里。
一个淡黄色的模糊色块，一闪而过。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退去。
他霍然转身。
巷口空无一人。
只有风卷起地上的碎纸，打着旋儿。
是幻觉？
是梦境残留的鬼影？
还是……他死死盯着那片空无，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尖锐地嘶鸣。
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无法抑制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不是幻觉， 那感觉太真实了，就像梦里的感觉一样真实。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或者说，刚刚还在这里。
监视着他。
不是来自公司冰冷的摄像头，而是来自……那片他无法理解的、属于过去的阴影。
他一步步退后，远离那个巷口，背脊窜起一股冰冷的战栗，他不再试图寻找答案。
他现在只想逃离。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旧城区，跳上一辆即将关门的公共通勤列车，混入拥挤的人群。
在车厢摇晃的光影里，他低头看着自己仍在轻微颤抖的手， 他不再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开始怀疑，他所知道的整个世界，才是那个巨大的、集体的疯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