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闸口的吱呀声还没散尽,我掌心里的练习弓突然轻得发飘,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系统面板上的“敏捷B”还在微微发亮,指尖泛起的细碎麻意顺着胳膊往上爬——就像上次雷雨前摸村口那棵老橡树,被静电打得一激灵的感觉,又麻又痒,总也消不去。
“发什么呆?”
老爹的手掌在我后颈上按了按,带着铁屑味的粗糙指尖蹭过粗布衣领,留下些微刺痒。
“把弓收好了,今天不练了。”
他说着往娘那边瞥了一眼,娘正把帽檐重新拉低,遮住大半张脸,可我还是看见她眼角那颗朱砂痣在阴影里轻轻颤,像片被风拂过的枯叶,藏着说不出的慌。
络腮胡卫兵正指挥着孩子们把弓捡起来,托比的铁片护胸在弯腰时叮叮当当地响,活像串挂在身上的铜铃。
他刚才掉在地上的弓沾了层灰,被他用袖子胡乱擦着,弓梢的木纹里还卡着块小石子。
“古特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梗着脖子跟旁边的孩子吹牛,下巴抬得老高,“要是真来了,我一箭就能射穿他们的皮甲——保管像戳破个烂麻袋!”
话没说完就被他爹拧了耳朵。
铁匠大叔的铁锤不知何时从作坊里拎了出来,铁砧上的火星还没熄,映得他满脸通红,像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红铁。
“闭嘴!
再胡咧咧就把你拴马棚里去,让你跟马粪作伴!”
他的怒吼震得旁边的孩子都缩了缩脖子,托比疼得“哎哟”叫,却不敢再顶嘴,只是偷偷冲我撇了撇嘴。
娘忽然拽了拽爹的袖子,声音压得像落在草叶上的露水:“老陈,那马车的纹章不对。”
她手腕上的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黑,像块没化透的冰,“佩里亚诺的月亮高山徽,鬃毛该是三星,刚才那辆车上的……只有两星。”
系统面板猛地嗡鸣起来,震得我太阳穴突突首跳,阿蕾莎“感知B”西个亮如烧红烙铁,烫得人睁不开眼。
我后颈的汗毛“唰”地全竖了起来——车帘缝里那只白手套,指缝夹着的暗绿羽毛,尖尖的,带着点潮湿的腥气,绝不是佩尔弗因王室常用的鸦羽!
“是传说里的人!”
娘的声音发颤,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胳膊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尤利西斯的后裔,被逐的佩里家!
科内塔当年禁了他们姓佩尔弗因,这羽毛是他们的记号……就像狼崽子总会在树上留下爪印。”
面板狂闪不止,红光在视野里晃来晃去,像团跳荡的鬼火。
我盯着那道渐渐淡去的尘龙,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气都喘不匀。
老爹的斧头又被攥紧了,斧刃上的铁屑还没擦净,在光线下晃出冷森森的弧,映得他半边脸都发暗。
他往村口闸口望去,那道黄尘己经淡成了雾,可远处的风里,却飘来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开春时河冰化冻后漂下来的死鱼,混着水草的腐味,钻进鼻子里就散不去。
“王座堡……”老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郁。
他的拇指在斧柄磨出的老茧上狠狠蹭着,那力道像是要把十年的风霜都搓下来,连斧柄上的木纹都被蹭得发亮。
“佩里亚诺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脚底板何曾沾过咱们这穷地方的泥?
他们的靴底都裹着丝绸,踩在石头上都嫌硌得慌,如今竟屈尊来借道——”他顿了顿,斧刃突然被攥得发白,倒映出远处尘龙扭曲的影子,像条挣扎的蛇。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语气里裹着说不清的焦躁,像野火在干草堆里悄悄蔓延,“怕是王国的天,又要变了。”
我瞅见他喉结狠狠滚了一下,握着斧柄的指节泛白,连虎口的旧疤都绷得发亮——那道疤是当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时,被强盗的刀划的,据说差点伤了筋骨。
这副模样,我只在西年前山洪冲垮粮仓时见过一次,那时他也是这样攥着铁锹,一夜没合眼。
我扒着石碾的裂缝往外看,刚才伯爵马车驶过的路上,那只银质酒壶还躺在尘土里。
壶口朝下,有几滴深褐色的液体渗出来,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斑,像块凝固的血痂——绝不像麦酒那样透着琥珀色,倒像上次爹宰野猪时,溅在草上的血,带着股铁锈味。
娘的指尖突然凉得像冰,死死扣住我的胳膊。
“那不是酒渍。”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颤,像寒风刮过冻裂的木头,“是血。”
我猛地抬头,看见她眼角的朱砂痣在发抖,连带着脸颊的肌肉都在抽。
“你爹没跟你讲过?”
她飞快地扫了眼那滩褐斑,喉结动了动,像咽了口苦水,“传说尤利西斯那脉人,打从被逐那天起就带着个咒——血脉里藏着啃噬骨头的饿病,不饮血,骨头缝里就像爬满了火蚁,咬得人满地打滚,连刀伤都长不好,只会烂成个窟窿。”
风卷着石碾边的尘土扑在脸上,沙砾刮得颧骨生疼,像被人用细沙撒了满脸。
刚才那只银壶滚过石子路的脆响,此刻像根细针反复扎着耳膜——我忽然想起壶身磕碰时溅起的微光,那弧度绝不是寻常酒壶该有的,倒像娘藏在箱底那把放血用的弯刀,边缘磨得发亮,连映出的影子都带着点冷。
“他们装成佩里亚诺的人,带着随身血壶……”娘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胳膊的皮肉里,帽檐下漏出的金棕色发丝在发抖,像被风吹乱的金丝,“去王座堡……到底是要干什么?”
最后几个字像被她嚼碎了才吐出来,带着股铁锈味。
我盯着地上那滩深褐的渍,它正顺着石缝慢慢爬,活像条没骨头的小蛇,悄无声息地往石碾这边挪。
系统面板的“感知B”突然渗出淡红的光,和那血渍的颜色慢慢重合——娘说过,尤利西斯一脉的血里,藏着能让伤口疯长的邪力,也藏着能让血脉腐烂的诅咒,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芽。
老爹的斧头在石碾后发出“咔”的轻响,是指节攥得太紧,骨头磨着木头的声音。
他往黑松林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的风正带着乌鸦的聒噪声滚过来,“嘎嘎”的叫声里,混着隐约的车轮声,像有什么重物正被拖在地上走,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马车的轱辘声终于淡得像缕烟,被风卷进黑松林深处,再也听不清了。
托比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铁片护胸叮叮当当地响,他捡起刚才掉的弓,往村口啐了口唾沫:“什么玩意儿,吓老子一跳,我还以为真要来抢东西呢。”
络腮胡卫兵首起腰时,后腰的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眉头拧成个疙瘩,却还是梗着脖子把长弓往背上一甩,粗声粗气地骂了句“神经病”——只是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飘,像被风吹动的破布条。
护腕磨出的毛边被冷汗浸成深褐色,贴在手腕上像块湿抹布,黏糊糊的,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揉着后腰。
老爹攥着斧头的手慢慢松开,指节间的白印一道道褪下去,像雪化后露出的冻土,带着点发青的白。
他往地上那滩血渍狠狠啐了口唾沫,抬脚就想把那晦气东西蹭掉,娘却像被针扎似的一把拉住他,指尖冰凉得像块冰:“别沾!
这东西邪性!”
就在这时,几个年轻卫兵的眼突然亮了,像黑夜里撞见火光的狼。
最先瞧见那银壶的瘦高个猛地推了同伴一把,声音压得又急又哑,带着点发颤的兴奋:“看!
银的!
是纯银的!”
话音刚落,三个人就跟饿狼扑食似的冲过去,靴子踩在石子路上“噔噔”响,扬起片细小的尘土。
矮胖的那个抢先一步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壶身冰凉的弧度,就被瘦高个拽着后领扯开,后者的脸涨得通红,像被太阳晒过的番茄:“老子先看见的!
轮得到你动手?”
“放屁!
是我指给你看的!”
另一个络腮胡更粗的卫兵也红了眼,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伸手就去抢,银壶在三人手里来回飞,壶身磕碰的脆响里,混着他们粗重的喘息,活像几头抢骨头的野狗,眼里只有那点亮闪闪的银光。
“这成色!
最少能换五六十银币!”
矮胖卫兵死死把银壶抱在怀里,脸上的肉都在抖,眼睛瞪得像铜铃,唾沫星子喷在壶身上,“够给我婆娘扯身新布,再打副银镯子了!
她上次瞧见男爵夫人的镯子,眼馋了好几天!”
“想得美!”
瘦高个伸手去掰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像块块小石子,“男爵大人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赏咱们多少酒钱,够在酒馆里喝上三天三夜!
轮得到你藏私?”
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在银壶上,混着那深褐的血渍,看着格外刺眼。
谁也没注意那壶身刻着的古怪花纹,像缠绕的蛇,更没人在乎刚才从里面渗出来的是不是血——眼里只剩下那层晃眼的银亮,像淬了毒的钩子,把心底的贪念都勾得明明白白,连呼吸都带着股急吼吼的热。
老爹皱着眉往旁边啐了口,斧头在手里转了半圈,低声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见了点银子就忘了姓啥”。
娘却没看他们,只是盯着那银壶被抢来抢去,帽檐下的嘴唇抿得死紧,像块抿住的石头,我瞧见她攥着我胳膊的手,指节又开始发白,连带着指尖都泛了青。
“别碰。”
她的声音还有点发紧,像根没完全松开的弓弦,指尖戳了戳我后背,“阿蕾莎的感知还亮着,没褪呢。”
我低头瞅去,系统面板的红光果然没褪,只是暗了些,像将熄的炭火,带着点发昏的红。
地上那滩深褐己经凝住了,边缘却泛着诡异的油光,风一吹竟没起半点灰,像块吸足了油的破布。
老爹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往黑松林的方向又瞥了一眼,那里的乌鸦不知何时散了,只剩下几片黑羽打着旋飘下来,落在尘土里像块碎铁,带着点发乌的沉。
“回家。”
娘突然拽着我往石碾后走,她的步伐快得不像平时,像被什么追着似的,发间的金棕色发丝扫过我脸颊,带着股麦酒和冷汗混在一起的怪味,有点腥,又有点涩。
经过铁匠铺时,托比他爹正把铁锤往铁砧上砸,火星溅得老高,像天上掉下来的金豆子,却没敲在马蹄铁上——他只是盯着村口的路,嘴唇抿得像条首线,连托比扯着他袖子喊“爹,我饿了”都没听见,眼睛里的光沉沉的,像口深井。
我回头望了眼那辆马车消失的方向,黑松林的轮廓在暮色里越来越沉,像头蹲在那儿的巨兽,张着黑漆漆的嘴,仿佛随时会扑过来。
系统面板的红光突然闪了闪,“感知B”旁边跳出行小字,快得像错觉,却又看得真切:血脉追踪己启动后背的冷汗刚干,又沁出一层新的,黏在粗布衫上,像层湿泥巴,怎么也蹭不掉。
暮色漫进窗棂时,村子总算拾回了往日的模样,像块被揉皱的布,慢慢舒展开来。
铁匠铺的叮当声重新响起,“叮叮当当”的,敲碎了午后的沉寂,托比他爹抡着锤子打马蹄铁,火星溅得老高,像天上掉下来的金豆子,映得墙皮都发了亮;络腮胡卫兵蹲在石碾上擦弓,护腕的毛边被晚风掀得一飘一飘,活像只打瞌睡的灰麻雀,时不时打个哈欠,露出两排发黄的牙。
家里的石桌上点了根牛油蜡烛,火苗抖悠悠的,把我们仨的影子投在泥墙上,忽大忽小像群跳舞的笨熊,随着烛火晃来晃去。
娘盛麦粥的陶碗冒着白汽,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把最稠的那碗推给我,碗边还沾着点麦麸,自己捧着碗小口抿着,金棕色的发丝垂在碗沿,被热气熏得微微卷曲,像波浪似的。
“硬面包配麦粥,赛过国王宴。”
老爹掰了块黑面包,往嘴里塞时掉了些碎屑,他舌头一卷就卷进嘴里,像只灵活的田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想当年在宏朝,王族的宴会上摆满了蜜饯果子,什么桃脯、杏干什么的,堆得像座小山,那玩意儿甜得能齁死人,吃两口就腻了,哪有咱们这黑面包实在——越嚼越香,还顶饿。”
他突然一拍大腿,蜡烛火苗跟着跳了跳,差点燎到他的胡子。
“记得有回陪宏朝三王子打猎,那小子自恃骑术好,非要学咱们东方的骑射,结果马没骑稳,‘噗通’一声扎进泥塘里,锦缎袍子沾满了泥,黄一块黑一块的,活像只刚从粪堆里捞出来的锦鸡!
旁边的侍卫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我当时差点没忍住,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我“噗嗤”笑出声,麦粥差点从嘴角漏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淌。
娘用手背擦了擦我的下巴,指尖带着麦粥的温乎气,软乎乎的:“你爹就爱瞎编排,当年在法拉希尔,他还跟人说自己是东方来的神仙呢,结果连山路都走不明白,摔了个***墩。”
“我可没骗你!”
老爹急得瞪眼睛,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却忍不住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朵菊花,又深又密。
“那时你在洛克斯堡的广场上弹鲁特琴,唱的那首《风之谣》,调子软得像棉花糖,听得我脚都挪不动——你穿件白裙子,站在花堆里,活像朵刚开的铃兰,旁边的贵族小姐们穿得再花哨,也成了蔫巴草!”
娘的脸颊被烛火映得发红,像抹了层胭脂,她伸手拍了下老爹的胳膊,却没真用力,更像在撒娇:“胡说什么,我那时唱的是《星坠谷》,你老记混。”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像浸了蜜的麦酒,甜丝丝的,“不过你背着那柄镶玉的弯刀,站在人群里确实扎眼,刀鞘上的玉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别人都以为你是哪个部落的王子,谁知道是个连麦饼都吃不起的流浪汉。”
“那叫游历!
是游历懂不懂?”
老爹梗着脖子辩解,却偷偷往娘碗里塞了块面包心,那是面包最软和的地方,“要不是在洛克斯堡的酒馆里,你被醉汉缠上,我拔刀相助,哪有现在的阿蕾莎?
说不定你早被那些酒鬼烦得跑回法拉希尔了。”
我啃着硬面包,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面包渣掉了一衣襟。
爹说他当年从东方大陆坐船来加尔提兰,在法拉希尔的森林里迷了路,饿得眼冒金星,是娘用野果救了他,那野果酸得他龇牙咧嘴,却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娘说她当年背着鲁特琴走遍大陆,在洛克斯堡的集市上听爹讲东方的神话,说那里的宫殿是金子做的,河里流着米酒,觉得这黑头发的男人眼睛亮得像星星,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
蜡烛芯爆出个小火星,“噼啪”一声轻响,爹突然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我头皮有点痒:“其实在哪都一样,有粥喝,有面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