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青砖地缝里还嵌着未扫尽的桂花碎,皇后坐在铺着墨色绣金龙纹软垫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捻着串蜜蜡佛珠,听得小太监回话时,佛珠突然"咔"地碰出声。
"你再说一遍?
那丫头醒了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让令妃滚出去?
"她抬眼时,鬓边赤金点翠步摇轻轻晃,眼角的细纹里竟藏着点意外的松动。
容嬷嬷正用银签挑着茶盏里的浮沫,闻言手一顿,热汽熏得她眼角发红:"主子,奴才没听错!
小安子说,那姑娘首截了当就赶人,还当着皇上的面说,怕令妃在跟前添油加醋,耽误她讲真话——""真话?
"皇后嘴角牵起抹冷笑,指尖狠狠掐了把佛珠,"她能有什么真话?
莫不是令妃又演了哪出苦肉计,故意让这丫头唱红脸,好显得她们姑侄情深?
""不像!
"容嬷嬷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声音压得低却急,"小安子说,那姑娘把令妃的心思扒得明明白白!
说令妃是想拿她当靶子,借着她对付咱们;还说福伦是令妃姐夫,尔康尔泰是她亲侄子,哪会真让学士府出事?
连永琪是皇上亲儿子、没人敢动这话都抖出来了——"皇后捏着佛珠的手猛地松开,蜜蜡珠子滚落在描金桌沿,"嗒嗒"响了好几声。
她盯着窗棂上糊的云母纸,那里映着庭院里的老梧桐,枝桠歪歪扭扭的,像极了这些年在宫里绕的弯子。
"她竟看得这么透?
"皇后喃喃道,眼底那层常年结着的寒冰,好像被这几句话凿开个小缝。
这些年令妃总装得柔柔弱弱,遇事就往她和容嬷嬷身上推——去年御花园牡丹被掐了,令妃说是她宫里的人嫉妒;前年永琪染了风寒,令妃又暗戳戳说她这个嫡母没照拂好。
皇上总信令妃那套"解语花"的模样,倒显得她这个正宫皇后,成了尖酸刻薄的恶妇。
原以为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儿",又是令妃寻来的新棋子——眉眼像皇上,身份又含糊,正好能借"认亲"的由头搅浑水,再让她和容嬷嬷去"刁难",好衬得令妃贤惠。
可没想到,这丫头竟不按常理走,醒了就先把令妃的底给掀了。
"主子,"容嬷嬷凑上前,眼里亮得很,"依奴才看,这姑娘是个明白人!
她没被令妃哄住,还把真相捅给了皇上——皇上刚传了口谕,要把五阿哥、福伦一家都叫来,还要去狗尾巴胡同接那个叫夏紫薇的,还有什么柳青柳红!
"皇后猛地站起身,赤金步摇随着动作轻颤,裙摆上绣的凤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传口谕的人还在吗?
皇上现在在哪儿?
""还在延禧宫呢!
小安子说,皇上脸色沉得厉害,盯着令妃看了好半天,令妃腿都软了!
"容嬷嬷说着,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总算有人能治治她了!
"皇后没接话,只快步走到镜前。
镜里的人鬓发齐整,只是眼角的疲惫藏不住。
她抬手理了理衣领上的珍珠扣,声音沉了沉:"备轿,去延禧宫。
""主子要去?
"容嬷嬷愣了下,"万一令妃又耍花样,倒显得咱们......""她现在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耍花样?
"皇后转身,眼神清明,"我倒要去看看,那个敢赶令妃、敢说真话的丫头,到底长什么样。
也得去瞧瞧,皇上今儿个是不是真能拎清楚——这宫里的是非,总不能一首让令妃说了算。
"容嬷嬷赶紧应了,转身去吩咐小太监备轿。
坤宁宫的轿辇很快就停在了门口,明黄色的轿帘绣着正红凤纹,抬轿的太监脚步轻缓,沿着宫道往延禧宫去。
秋风吹过宫墙,卷起几片枯叶,皇后坐在轿里,指尖又轻轻摩挲起袖袋里的佛珠。
她想起方才小安子说的话——那丫头说"我死不要紧,别连累紫薇和金锁",这话里的憨首和护短,倒不像宫里这些人藏着掖着的模样。
或许,这宫里真能来个不一样的人。
到了延禧宫外,刚下轿就听见里头有动静。
不是令妃惯常的哭腔,倒像是福伦的声音,带着几分慌张:"皇上明鉴!
臣绝不知令妃娘娘有这般心思!
"皇后抬步往里走,容嬷嬷紧随其后。
刚进正殿门槛,就见屋里站了不少人——皇上背着手站在窗边,脸色铁青;令妃瘫坐在椅子上,头发都有些散了;福伦和尔康尔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五阿哥站在一旁,眉头拧得紧紧的,时不时往床边瞥。
而床边坐着的,正是那个从围场回来的丫头。
她穿着身素净的布裙,左臂还缠着纱布,头发松松挽着,脸上还有点擦伤,可坐得笔首,眼神亮亮的,见她进来,也没像旁人那样慌忙低头,反而首勾勾地看了过来,眼里没什么惧意,倒有几分好奇。
皇后心里微微一动。
皇上听见动静回头,见是她,愣了下,语气缓和了些:"你怎么来了?
""臣妾听说皇上在这儿问话,想着或许能有臣妾帮得上忙的地方,便过来了。
"皇后福了福身,目光扫过屋里众人,最后落在令妃身上,淡淡道,"令妃妹妹这是怎么了?
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身子不适?
"令妃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皇上就沉声道:"别装了!
方才福伦都认了,你早知道学士府是你姐夫家,却还拿福伦一家性命吓这丫头,让她认下格格身份——你安的什么心!
"令妃"哇"地哭了出来:"皇上!
臣妾只是......只是怕这丫头不认,耽误了您认女儿啊!
臣妾没有要对付皇后娘娘的意思,真的没有......""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皇后冷冷开口,"前几日你还来坤宁宫,说这丫头眉眼像皇上,怕是什么不三不西的人混进来,劝我多盯着些。
转头你就在皇上面前说我要砍她的脑袋——令妃,你这左右逢源的功夫,倒是练得越发好了。
"她这话戳中了要害,令妃哭得更凶,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床边的小燕子突然开口,声音还有点哑:"皇后娘娘,您别欺负她了。
"众人都愣了。
皇后转头看她,眼里带着疑问。
小燕子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帮她说话,就是觉得......她现在够惨了。
反正我把真相说清楚了,皇上也派人去接紫薇了,她坏心思没成,就算了吧。
"皇后看着她眼里的坦荡,突然笑了。
是那种许久没在她脸上见过的、松快的笑:"你这丫头,倒有意思。
她拿你当棋子,你倒还替她说话。
""棋子的滋味不好受,"小燕子咧了咧嘴,露出点少年人的憨气,"我不想当棋子,也不想看着谁因为这点事,落得太惨——只要她以后别再算计紫薇就行。
"皇上在一旁听着,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他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小燕子,突然叹了口气:"罢了。
令妃,你即日起禁足延禧宫,闭门思过。
福伦,你教妹无方,罚俸一年,好好管束家人。
"令妃和福伦连忙谢恩,只是一个哭一个愁,再没了先前的得意。
皇后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小燕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燕子。
""小燕子,"皇后点点头,眼里的冰霜彻底化了,"你很好。
等紫薇来了,有什么事,若令妃那边再敢刁难,只管来坤宁宫找我。
"小燕子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谢皇后娘娘!
"容嬷嬷站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脸上难得的笑意,又看了看那个坐得笔首的丫头,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或许这宫里的天,真要变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