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狠狠抽打在沈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剥落的兽头大门上。
门内却是另一重天地。暖融融的灯火透过高悬的琉璃灯盏流淌出来,
喧腾的笑语、丝竹的靡靡之音,还有那浓郁得几乎凝滞的酒菜脂粉香气,蛮横地挤过门缝,
将这深冬的寒意死死抵在门外。今日,是沈府明珠沈明珠的及笄生辰。我赤着双足,
踏在阶前新积的、无人踩踏过的厚雪之上。足底落处,雪面微微凹陷,旋即恢复如初,
不曾留下丝毫印记,亦不沾染半分雪泥。身上那件洗得泛白、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道袍,
被凛冽的北风鼓荡着,猎猎作响,却奇异地隔绝了所有寒冷。“咄咄咄。”我抬手,
指节在冰冷的铜制门环上叩了三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门内的喧嚣,
如同投入滚烫的一滴冷水。门轴发出滞涩的“吱呀”声,开了一道缝。
一张被酒气熏得通红、带着不耐烦神色的脸探了出来,是门房老刘。
他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那件寒酸的道袍上溜了一圈,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粗声粗气地呵斥:“哪儿来的穷要饭的?去去去!今日府上有贵客,没空打发你!
”他作势便要关门。我未动,只微微抬了抬手。
一枚触手温润、通体流转着淡淡青晕的玉牌凭空出现在指尖。玉牌上,
一个古朴的“玄”字仿佛蕴着某种呼吸,在雪光的映衬下清晰可见。
老刘那不耐烦的呵斥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咙。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枚玉牌,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他认得这玉牌,当年沈家那位据说仙缘深厚、被接走的小姐,
身上便有这玄清门的信物!“哐当!”一声脆响,
是他手中原本端着的、用来烫酒的锡壶失手砸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滚烫的酒液泼溅出来,
在雪地里“滋滋”作响,腾起一小片白雾。“小……小……”老刘喉头滚动,
一个完整的称呼怎么也挤不出来,只剩下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无视老刘的惊骇,
我催动灵力,大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推开,沉重地撞在两侧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门内暖烘烘的、混杂着酒肉脂粉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阶前的清寒。正厅里,
宴饮正酣。巨大的雕花屏风前,沈明珠身着簇新的茜红云锦袄裙,鬓边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
珠光宝气,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主位旁。她笑语嫣然,
脸颊因酒意和众人的奉承而泛起娇艳的红晕,像一朵精心培植在暖房里的芍药。
我突兀地踏入厅堂,赤足无声地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一身破旧道袍,
与满堂锦绣、暖玉温香格格不入,如同滚油锅里滴入的一滴冰水。刹那间,丝竹骤歇,
喧哗顿止。所有的目光,惊愕的、嫌恶的、探究的,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齐刷刷地扎了过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暖炉里炭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哈!
”一声充满恶意和酒气的嗤笑率先打破了死寂。
坐在沈明珠下首的三哥沈天骄猛地推开怀里斟酒的美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锦衣华服,
脸上却带着长期纵欲的浮肿,眼神浑浊而倨傲,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我,
嘴角咧开一个刻薄的弧度。“哟!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他拖长了调子,
声音尖锐得刺耳,“原来是我们沈家那不知天高地厚、跑去攀什么仙缘的野种妹妹回来了?
”他往前踉跄一步,带着浓重的酒气,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怎么?
仙门不收你这泥腿子,混不下去了,灰溜溜滚回来讨饭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寒酸样!
一个不知哪儿钻出来的野种,也配登仙门?简直是污了仙家清净地!滚!
别在这儿碍明珠妹妹的眼!”他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恶意。宾客们噤若寒蝉,目光在我和沈明珠之间来回逡巡,
带着隐秘的看戏般的兴奋和高人一等的鄙夷。沈明珠微微蹙起柳眉,
脸上适时地浮现一丝被惊扰的委屈和柔弱,往她身旁的沈夫人怀里缩了缩。
沈夫人立刻心疼地搂紧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憎厌和冰冷。前世种种,
如被点燃的冰冷火焰,瞬间灼穿识海。也是这样一个雪夜,
沈明珠“丢失”了心爱的赤金镶宝璎珞项圈。她哭得梨花带雨,
纤纤玉指颤抖地指向角落里的我,
咽:“母亲……我……我方才看见姐姐……偷偷进了我房里……” 那指控如同淬毒的冰锥。
紧接着,是沈天骄带着家丁如狼似虎地踹开我那间四面透风的柴房门。他狞笑着,
手里掂量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胚子,敢偷明珠的东西?给我打!打断她的腿,
看她还敢不敢手贱!” 棍棒挟着风声落下,骨头碎裂的剧痛淹没了我所有感官。最后,
是被打断双腿、像破麻袋一样丢出沈府后门,倒在冰冷刺骨的积雪里。意识模糊间,
我看到门缝里透出沈府温暖的灯火,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
还有沈明珠那娇柔做作的声音:“娘,外面好吵……是不是……那个晦气东西还没走远呀?
” 彻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吞噬了最后的知觉。如今,剑心通明,万念如冰。
前世那些刻骨的痛楚、绝望的寒冷,此刻只化作识海深处一泓不起波澜的寒潭。无情道心,
照见前尘,纤毫毕现,却再无半分凡俗情绪附着其上。那些曾让我痛不欲生的过往,
此刻清晰映照,却只如观水中倒影,了无挂碍。“三哥,”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高,
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多年未见,还是这般……聒噪。
”沈天骄被我那毫无波澜的平静噎了一下,脸上因酒气和愤怒涨得更红,张口又要辱骂。
我不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厅堂。沈老爷沈崇山端坐主位,脸色铁青,紧抿着唇,
眼神复杂难辨,有惊疑,有恼怒,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威严。沈夫人抱着沈明珠,
护犊子般警惕地瞪着我,那眼神如同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沈明珠依偎在母亲怀里,
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侧影。“今日沈府大喜,
”我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回沈天骄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我远道而归,特来……赐诸位一场仙缘。
”话音落下的瞬间,厅堂内死寂一片。宾客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
“赐仙缘?哈!你失心疯了吧?”沈天骄第一个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爆发出更加刺耳的狂笑,“就凭你这个……”他伸出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面门。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
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炸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呃啊——!!!
”沈天骄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扭曲,被一种极致痛苦所取代。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轰然向前扑倒,
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在他右腿膝盖的位置,
一根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棱,凭空凝结而出,足有小儿手臂粗细,
如同最锋利的矛尖,自膝盖骨的后方洞穿而过!鲜红的血液混合着被寒气冻凝的血沫,
瞬间从狰狞的伤口涌出,又在冰棱散发的极寒之气下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冰晶,
覆盖在伤口周围,显得异常诡异而恐怖。那根冰棱,形状,大小,
位置……竟与前世他亲手砸断我右腿的那根木棍,分毫不差!巨大的痛苦让沈天骄蜷缩在地,
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完整的惨叫都无法发出。
鲜血迅速在昂贵的金砖地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又被冰棱散发的寒气冻住边缘,
形成一圈诡异的暗红冰线。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冰水!“啊——!
!!”沈明珠第一个发出尖锐到破音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刺得人耳膜生疼。
她猛地从沈夫人怀里弹开,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脸色惨白如纸,
精心修饰的妆容被惊恐扭曲,脚步踉跄地向后急退,撞翻了身后一名侍女的托盘,
杯盘碗盏“哗啦啦”摔了一地狼藉。“天骄!我的儿啊!”沈夫人如梦初醒,
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扑向在地上痛苦抽搐的沈天骄。
她华丽的裙裾拖过地上的血污和酒渍也浑然不觉,颤抖的手想去碰触儿子那被冰棱贯穿的腿,
却又被那寒气与血腥骇得不敢落下,只能徒劳地哭嚎,“妖法!这是妖法!快!快来人啊!
抓住这个妖女!”原本侍立在厅堂四周的家丁护卫,此刻才从极度的震骇中惊醒。
他们脸上带着惊惧,面面相觑,握着棍棒刀鞘的手都在发抖。
眼前这赤足立于血泊旁、神色淡漠的道袍女子,
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一种源自骨髓的恐惧。但主母的命令如山,
几个人硬着头皮,低吼着,挥舞着手中的家伙,试探着朝我围拢过来。
我连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袍袖微不可察地一拂。“呼——!”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寒流,
如同沉睡的冰川骤然苏醒,以我为中心,无声地席卷整个大厅!厅中所有燃烧的烛火,
无论是高台上的巨烛还是案头的精致烛台,火焰齐齐剧烈摇曳,挣扎了一瞬,
随即“噗”地一声,尽数熄灭!门窗紧闭,但凛冽的寒风却仿佛凭空而生,呼啸着灌入,
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更可怕的是温度,仿佛瞬间跌入了万丈冰窟,
连空气都似乎要被冻结,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家丁,动作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