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便利店冷白的灯光把货架照得透亮，苏棠的帆布鞋跟地面磕出细碎的响。
她刚从奶茶店狂奔过来，发尾还沾着奶盖的甜香，后颈的汗把工牌链子浸得温热——那工牌上“夜班***”几个字被磨得发亮，像她这五年生活的注脚。
“叮——”收银机突然发出垂死的嗡鸣，屏幕上的数字跳成乱码。
苏棠手忙脚乱拍了拍机器，后腰被货架尖角硌得生疼，倒先笑出了声：“老伙计，今天想跟我比谁更能熬？”
她从围裙兜里摸出个小扳手，动作比修过八次的收银机还熟练。
这台用了十年的机器总在夜班闹脾气，可没关系，她苏棠的字典里没“摆烂”二字——毕竟“今天比昨天多赚五块”才是人生信条。
“苏棠！”
身后传来阿琳的大嗓门。
店长端着杯热可可，杯壁凝着水珠，在她掌心洇出个浅黄的印子。
这位西十岁的大姐总把“姑娘家别太拼”挂在嘴边，此刻却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纸，“小核桃幼儿园这周家长日，老师说要家长当义工布置教室。”
苏棠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她白天在奶茶店摇奶盖，晚上在便利店守到凌晨两点，哪有时间？
可小核桃去年因为妈妈总缺席活动，被班里小朋友说“没有爸爸”，躲在被子里抽抽搭搭哭了半宿——她摸着儿子湿润的眼尾发誓，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委屈。
“我去。”
她弯腰捡扳手，发顶翘起的呆毛在灯光下晃了晃，“阿琳姐，能调班吗？
白天我多顶两小时奶茶店，晚上……打住。”
阿琳把热可可塞进她手里，杯底的温度烫得苏棠手指蜷缩，“我早跟奶茶店王姐说好了，你白天去布置教室，晚上来我这儿上大夜。
钱照结，你啊，先把孩子的事儿稳住。”
苏棠眼眶突然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把热可可捧得更紧些：“姐，我请你喝下周的关东煮。”
“得了吧，你上个月才请我吃过三次。”
阿琳笑着转身，围裙口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对了，补货员今天发烧请假，冷冻柜的牛奶只剩两排了，你盯着点——”话音未落，玻璃门被“吱呀”推开，带着股深秋的凉风。
张叔的花格子围巾先探了进来。
这位退休教师雷打不动每天夜班来买关东煮，说是“年轻人熬夜伤神，我来给便利店添点人气”。
此刻他举着保温杯，鼻尖冻得通红：“小苏啊，给我来串萝卜，要煮得最烂的那颗。”
苏棠弯腰翻煮锅，蒸腾的热气糊了她的眼镜。
她摸索着夹起颗透亮的萝卜，又顺口补了句：“您美式。”
空气突然安静。
张叔的保温杯悬在半空，活像只被按了暂停键的企鹅：“小苏，我喝了二十年冰美式，今天改喝枸杞红枣茶了？”
苏棠手一抖，萝卜“啪嗒”掉回锅里，溅起的汤汁在她围裙上开了朵小花。
她手忙脚乱摘眼镜擦，耳尖红得能滴血：“我、我刚在奶茶店给客人点单，顺口说错了！
张叔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迷糊鬼计较！”
张叔突然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像老收音机里的杂音，带着点破音的亲切：“丫头，你这状态，跟我家孙女背错乘法口诀时一个样。”
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越过柜台塞进苏棠手里，“拿着，甜的，提提神。”
苏棠捏着糖纸，糖块隔着塑料纸硌着掌心。
她望着张叔裹紧围巾出门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深夜的便利店没那么冷了——虽然收银机还在抽风，虽然明天要早起布置教室，但至少有热可可、有甜糖，还有小核桃画的“妈妈最棒”贴在收银台下方，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
“叮——”玻璃门再次被推开。
苏棠低头整理货架，顺口说了句：“欢迎光临，关东煮新——”话音顿住。
她抬头时，正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
男人穿着件米白色风衣，领口沾着片银杏叶，怀里抱着个厚牛皮文件夹，眉峰因为疲惫微微皱着。
最要命的是他盯着她的眼神，像在看道逻辑混乱的数学题——苏棠突然想起小核桃的数学老师，每次看她签字的错题本时就是这副表情。
“需要帮忙吗？”
她扯出标准的便利店微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围裙上的汤汁印子。
男人没说话，目光扫过她胸前的工牌，又落在她沾着奶渍的发梢，最后定格在收银台下方那张“妈妈最棒”的画纸上。
他喉结动了动，开口时声音像浸过冰水：“收银机该换了。”
苏棠愣住。
不等她反应，男人己经走到货架前，指尖敲了敲空着的牛奶格：“冷冻柜温度调太高，剩下的牛奶明天早上会变质。”
“你——还有。”
他转身时风衣带起风，吹得“妈妈最棒”的画纸哗啦作响，“员工守则第九条写着，夜班期间工服拉链需拉至锁骨位置。”
苏棠低头。
不知何时，她的工服拉链滑到了第二颗纽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卡通毛衣——那是小核桃去年用儿童彩笔涂的，胸口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你到底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查岗的？”
她气鼓鼓瞪着男人，耳尖又开始发烫。
男人终于扯了扯嘴角，那表情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找到了错题的解题思路：“买冰美式。”
他指了指吧台上的咖啡机，“要现磨的，加冰，不加糖。”
苏棠转身操作咖啡机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她余光瞥见男人翻开了文件夹，里面露出几页儿童心理评估表，最上面那张写着“周明宇（小核桃）”的名字。
咖啡机“滋——”地喷出蒸汽。
苏棠手一抖，冰块掉进杯子的脆响混着心跳声，在深夜的便利店里格外清晰。
咖啡机的蒸汽还在“滋滋”响，苏棠盯着顾砚文件夹上“周明宇（小核桃）”的名字，后槽牙咬得发酸——这是她儿子的全名，连幼儿园老师都很少这么叫。
她刚想开口问，男人却先一步走到咖啡区，指尖敲了敲价目表：“热拿铁，半糖。”
“啊？”
苏棠手忙脚乱关了蒸汽阀，刚才走神时拿错了杯子，此刻冰美式的玻璃杯还搁在操作台上，“您、您不是要冰美式？”
“刚改的。”
顾砚低头翻文件夹，台灯在他鼻梁投下阴影，“夜班喝冰的容易胃痉挛，逻辑上不合理。”
苏棠对着咖啡机按钮发怔。
她今晚己经记错了张叔的饮品、修坏了收银机，现在连顾客临时改单都接不住——这哪是夜班，分明是“苏棠翻车现场首播”。
她手忙脚乱换了马克杯，牛奶在打泡器里发出嗡嗡的响，抬头时正撞进顾砚的视线。
“结账。”
他把文件夹搁在柜台，指节叩了叩屏幕。
苏棠这才发现收银界面不知何时跳了出来，金额数字在冷白光里明晃晃的。
她耳尖发烫，假装专注扫码，喉咙里挤出句：“顾客口误很正常吧？”
“口误是信息传递偏差，”顾砚垂眼盯着她工牌上“夜班***”的字样，语气像在分析病例，“但你刚才说‘你美式’，省略了所有主语宾语，逻辑链断裂得像断电的自动门——”他忽然停顿，目光扫过她围裙上的汤汁印子，“或者说，像你现在的工作状态。”
“……”苏棠捏着咖啡杯的手指发紧。
她本想反驳“关你什么事”，可对方文件夹里小核桃的名字还敞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妈！”
玻璃门被撞得哐当响。
苏棠猛地抬头，就见小核桃穿着奶牛图案的睡衣，拖鞋啪嗒啪嗒拍着地面，手里还抱着他那只掉了颗眼睛的小熊书包。
深秋的风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翘，脸蛋红得像便利店货架上的苹果。
“林老师说今晚家长日义工必须到场！”
小核桃扑到柜台前，仰着脑袋喘气，“我给你打了十个电话都没人接，只好自己跑过来——”他突然顿住，歪头看向顾砚，“叔叔，你是来买咖啡的吗？
妈妈泡的咖啡可甜了，就是总把我的名字写成‘小核桃’，不像老师写的‘周明宇’那么——小核桃！”
苏棠手忙脚乱捂住儿子的嘴。
她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手机早没电了，塞在奶茶店的更衣柜里忘了拿。
刚才阿琳说的“家长日”原来是今晚？
可幼儿园通知明明是“这周”，怎么突然改到半夜？
“林老师说园长临时检查！”
小核桃从她指缝里挤出生气的奶音，“你上周说‘妈妈肯定到’，结果又说话好乱哦！”
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晚小核桃蜷在她怀里，用蜡笔一笔一画描家长日邀请函时的模样，孩子边画边说：“妈妈要是能陪我搭城堡，我就能告诉朵朵，我妈妈比她爸爸还厉害。”
可现在……“需要帮忙吗？”
顾砚的声音突然***来。
苏棠抬头，正看见他弯腰和小核桃平视，文件夹不知何时合上了，指尖还捏着刚才张叔给的水果糖。
小核桃盯着糖纸眨了眨眼，伸手接过去，又偷偷看妈妈的脸色。
“不用不用！”
苏棠手忙脚乱扯下围裙，工牌“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给小核桃系好拖鞋带，摸到孩子脚踝上的薄汗——从幼儿园到便利店要过两个路口，这小祖宗居然敢半夜自己跑出来。
“妈妈马上带你去，我们先——妈妈的工服拉链没拉好。”
小核桃突然指着她胸口。
苏棠低头，这才发现工服拉链不知何时滑到了第三颗纽扣，里面的卡通毛衣露出来，胸口那只歪兔子正咧着嘴“看”她。
顾砚的目光在兔子上停留半秒，又移开了，喉结动了动像是忍笑。
“走了走了！”
苏棠抱起小核桃，书包带子勾住柜台角，里面的蜡笔盒“哗啦”掉出来。
她手忙脚乱去捡，额头撞在顾砚的风衣上，闻到股淡淡的雪松味——像图书馆旧书页的味道，清冷却不刺鼻。
“阿姨再见！”
小核桃趴在她肩头，冲顾砚挥了挥手里的水果糖，“叔叔的糖真甜，比妈妈泡的咖啡还甜！”
顾砚站在原地，看着苏棠抱着孩子往门口跑，发梢沾着的奶盖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她的工服下摆被扯得歪歪扭扭，拖鞋跟在地面磕出急促的响，却还在哄小核桃：“朵朵爸爸会搭城堡，妈妈会给城堡画彩虹，比他厉害十倍！”
便利店的玻璃门在她们身后关上。
顾砚弯腰捡起地上的蜡笔，最上面那支是粉色的，笔杆上歪歪扭扭刻着“小核桃”三个字。
他摸出手机拍了张照，文件夹里的儿童心理评估表被风掀起一页，“社交焦虑倾向：中度”的字样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收银机突然发出正常的滴响。
顾砚抬头，就见刚才还抽风的机器屏幕亮着，显示着他那杯热拿铁的金额。
他轻笑一声，把蜡笔放进文件夹，从口袋里摸出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了行字，压在收银台的“妈妈最棒”画纸下。
深夜的风卷着银杏叶掠过玻璃门。
顾砚端起咖啡抿了口，甜得有点齁——和小核桃说的一样。
他望着苏棠跑远的方向，指节敲了敲文件夹，低声道：“逻辑混乱的单亲妈妈，和社交焦虑的小核桃……有意思。”
便利店里，收银台下方的画纸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便利贴的字迹：“幼儿园后门的路灯坏了，左转第三个路口有保安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