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衍王朝，元和二十三年，秋。
京城南郊，乱葬岗。
一具年轻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荒草丛中，衣衫褴褛，尸身已经开始呈现不自然的青灰色。几个衙役打扮的人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像是在确认什么。
“凌仵作，死了可真干净，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这案子也就那样了，赶紧收队回去复命吧。”
被唤作“凌仵作”的年轻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单薄，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仵作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异常冷静的眼睛，正仔细地检查着尸体。她叫凌薇，但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
“刘捕头，死者后颈有致命钝器伤，伤口深达颅骨，形态不规则，像是某种带棱角的硬物击打所致。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夜子时前后。”凌薇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指甲缝里有泥土和疑似衣物纤维，请容我带回检验。”
刘捕头嗤笑一声：“行了行了，凌小子，别在这儿故弄玄虚了。死的是城南那个没人要的疯哑巴丫头，谁会管她？八成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或者跟人私奔被人灭了口。咱们捕快的差事是抓活人，不是给你验死人收尸的。”
旁边一个老仵作也附和道：“就是，小凌啊，我知道你师父教得好，可这没尸首没主儿的案子，咱也就能记录个大概。别太较真，小心惹祸上身。”
凌薇沉默着，没有争辩。在这个时代，“仵作”等同于验尸官，但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被视为“贱役”，与仵尸打交道，本身就是晦气和不祥的象征。她的师父，上一任仵作，去年过世后，这位置就落到了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头上，若非她验尸确实比别人准，恐怕早就被赶出衙门了。
她知道，这具尸体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疯哑巴丫头虽然无亲无故，但身体有残疾，行动不便，怎么会深夜独自跑到荒郊野外？那致命伤的角度和力度，也绝非意外或***能解释。
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死者***的手腕和脚踝处，有非常轻微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捆绑勒痕，颜色极淡，被尸斑部分掩盖。这不是疯癫挣扎造成的，更像是被束缚过。
“刘捕头，”凌薇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死者手腕脚踝有可疑勒痕，我认为需要进一步勘验。这不像意外。”
刘捕头不耐烦地挥手：“小孩子家别管闲事！我说了没事就没事！赶紧把人弄走，别在这里碍眼！”
凌薇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周围人鄙夷和不耐烦的眼神，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人微言轻。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猜测，只会被视为异类。
她默默地指挥着老仵作和学徒，将尸体抬上马车。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尸体紧握的右手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心中一动，不顾众人阻拦，上前小心翼翼地掰开死者的手指。
一枚小小的、磨损严重的银质护身符静静躺在死者掌心。
护身符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安”字。
凌薇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安”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回到县衙的停尸房，一股混合着腐臭和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凌薇强忍不适，开始细致地检查尸体。
老仵作张伯递过来一盏昏暗的油灯：“小凌，差不多得了，刘捕头都催了好几遍了。”
凌薇接过油灯，光线摇曳，映照着她专注的脸庞。“张伯，您来看看这个。”她指着死者手腕上的勒痕，“这勒痕很浅，但边缘有皮下出血，说明是生前造成的。”
张伯凑近看了看，摇了摇头：“小凌，你太紧张了。或许是之前跟人扭打过？疯丫头嘛，谁知道她干过什么。再说，这伤口都快好了，说明是几天前的事，跟今天的死没关系。”
凌薇坚持道：“但结合死亡时间和伤口形态……”
“够了！”张伯打断她，“小凌，我知道你聪明，想往上爬。但仵作就是仵作，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今天这案子，就按意外落水或者失足跌落定了。刘捕头说了算。”
凌薇抿紧了嘴唇。她明白张伯的好意，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仵作想要出头，难如登天。她需要机会，需要一个能证明自己能力的案子。
她没有再争辩，默默地完成了验尸记录，但在自己的私密笔记上，却详细记下了所有的疑点：手腕脚踝的勒痕、后颈不规则的致命伤、掌心里的“安”字护身符……她总觉得，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
三天后，京城内发生了一起轰动的案子。
吏部侍郎齐大人被发现死于自己的书房内，死状凄惨，胸口被利器贯穿，血溅数尺。更令人惊骇的是，现场发现了失窃的皇家贡品——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此案惊动了圣驾，皇帝下令彻查，限期破案。压力如同乌云般笼罩了整个京城官场。
负责验尸的，自然落到了经验相对丰富的老仵作张伯头上。凌薇作为助手，也被带到了齐府。
齐府书房内，气氛凝重。张伯颤巍巍地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开始检查。
凌薇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尸体。死者衣着整齐，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但凌薇注意到，死者指甲缝里有淡淡的皮屑组织，双手手背上有一些细微的、平行排列的红色压痕。
“死者是被利器刺中心脏，一击毙命。”张伯得出结论，“伤口深且精准，凶器应是狭长锋利的匕首之类。看样子，像是熟人作案。”
“张伯，”凌薇忍不住开口，“死者指甲缝里的皮屑，和手背上的压痕，似乎有些蹊跷。”
张伯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小凌，我知道你心思活络，但齐大人的案子非同小可，不是你该操心的。刘捕头马上就到，准备好记录吧。”
凌薇只能闭嘴。但她敏锐的观察力已经捕捉到了线索。手背上的压痕，像是被什么细绳或者线状物捆绑过，而指甲缝里的皮屑，很可能属于凶手！
很快，捕快头领刘勇带着一队人马赶到。刘勇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但此刻也面色凝重。
“张伯，情况如何？”刘勇问道。
张伯压低声音：“齐大人死于锐器刺杀，一击致命。现场有翻动痕迹，夜明珠失窃。初步判断，是仇杀劫财。”
刘勇点点头，开始仔细勘察现场。当他看到齐大人手背上的压痕时，也皱了皱眉，但似乎并未太过在意。
凌薇的心却揪了起来。她越来越肯定，这两起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可能指向同一个凶手，或者说，同一个作案手法！那个疯哑巴丫头，很可能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灭口！而凶手，为了掩盖罪行，又对齐大人下了毒手？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刘捕头，张伯，凌仵作，你们都在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月白色素雅衣裙的年轻女子款款走来，容貌秀丽，气质温婉，身旁跟着两个捧着药箱的小丫鬟。她身后，还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回春堂”掌柜，也是这位女子的师父，号称“赛华佗”的王神医。
“原来是苏医女，王神医。”刘勇连忙拱手行礼，“下官参见二位。”
来人正是苏婉清。她不仅是王神医的得意门生，医术高明，更因为常为官宦人家诊病，与京城许多权贵相识，颇有声望。
苏婉清款款走到尸体旁，看了一眼，便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惋惜：“可怜的齐大人，到底是遭了横祸。刘捕头，张伯，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刘勇将初步判断说了。苏婉清点点头，目光转向张伯，又落在凌薇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张伯的判断有理有据。只是……”苏婉清话锋一转，走到齐大人手边，轻轻拿起他的手，示意众人看那些压痕，“刘捕头请看，大人手背上的这些压痕，细密均匀，边缘略有红肿，倒像是……像是被人用细绳捆绑过所致。至于指甲缝里的皮屑，恐怕也是挣扎时留下的凶手痕迹。”
她说话的声音温柔动听，分析却句句切中要害，比凌薇之前的旁敲侧击更具说服力。
刘勇闻言一凛，立刻命令捕快：“仔细检查尸体，寻找其他可能的束缚痕迹！还有，传令下去，彻查所有与齐大人有过节之人，尤其是近期接触过夜明珠的！”
张伯赞许地看了苏婉清一眼，对凌薇道：“看到了吗？苏医女不仅医术精湛，观察也是如此细致入微。小凌，你要多学着点。”
凌薇心中苦涩。苏婉清说得没错，但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如此“热心”地指出这些线索？是为了表现自己，还是……另有目的？
她看着苏婉清那张温婉的脸，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
接下来的几天，凌薇被刘勇抽调去协助调查齐大人案。她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对现场的蛛丝马迹进行更深入的分析。她在书房窗外的泥地上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脚印，纹路很新，尺寸偏小，像是女子的弓鞋。她还发现，书房内的一处暗格里，似乎有被人撬动过的痕迹。
然而，她的发现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刘勇虽然觉得她细心，但毕竟她只是个女仵作。更重要的是，一个新的线索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个在齐府做杂役的小厮，因为堵伯欠了赌债，被齐大人发现，扬言要赶走他。据说，小厮曾偷偷看到过一个形迹可疑的“哑巴”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出现在齐府附近。
“哑巴？”刘勇眼睛一亮，“是不是城南那个疯疯癫癫的哑巴丫头？”
小厮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就是她！长得奇奇怪怪的，不会说话，眼神瘆人！”
这个消息无疑将两起案件联系了起来。一个无依无靠的疯哑巴，偷了皇家夜明珠，潜入齐府行窃被发现，杀了齐大人，畏罪潜逃？
舆论迅速发酵。市井之间议论纷纷，都说是那哑巴丫头作的案。可怜的疯哑巴，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凶手。
凌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真相绝非如此。那个“疯哑巴”丫头，很可能和她一样，只是一个不幸的牺牲品。
她试图找到苏婉清，想问清楚那天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以及她对案件的看法。但苏婉清却像是消失了，接连几天都闭门不出。凌薇去回春堂求见，也被拒之门外。
就在凌薇焦急万分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她。
是她的远房表哥，赵虎。
赵虎是个五大三粗的猎户，为人还算忠厚。当年凌薇父母双亡后，他曾短暂地收留过她一段时间。后来他被征召入伍，退伍后回到京城，做了个城门的守卫。
“表妹！”赵虎一身戎装，魁梧的身材几乎将凌薇娇小的身影笼罩。他上下打量着凌薇，眉头紧锁，“听说你在协助查齐大人的案子？还跟那个‘疯哑巴’扯上关系了？”
凌薇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赵虎。
赵虎听完，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那哑巴丫头可能不是真凶？”
“我不能肯定，但直觉告诉我有问题。她手腕脚踝的勒痕，还有她手里那枚护身符……”凌薇低声道。
“护身符？”赵虎一愣，“什么样的护身符？”
凌薇凭着记忆描述了一下那个刻着“安”字的银护身符。
赵虎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巡逻的时候，在城南河边捡到一个东西，好像就是你说的那种护身符！当时以为是哪个小孩掉的，就没在意，随手丢在一边了。该不会……”
凌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表哥，你现在还能找到吗？”
赵虎有些不确定：“时间有点久了，那边每天人来人往的……不过，我去找找看，应该还有印象。”
“表哥，若是找到了，务必立刻拿来给我！”凌薇恳求道。这可能是证明那哑巴丫头被冤枉，以及另一条线索的关键！
送走赵虎，凌薇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无论如何，她不能坐视真相被掩埋。她决定，就算顶着巨大的压力，也要继续追查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一双阴冷的眼睛，正在暗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苏婉清的丫鬟，正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将凌薇和赵虎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