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像后娘抽打谷子的连枷,呼呼地刮过破旧的窗棂。
裴钱——不,现在她还只是裴钱,那个名字带着原罪和唾弃的“赔钱货”——缩在炕角,就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用力搓洗着盆里弟弟那件沾满了泥巴和鼻涕的脏衣服。
水冰凉刺骨,冻得她十根手指像胡萝卜似的又红又肿。
西屋里,弟弟震天的哭闹声和母亲柔声的哄劝交织传来,中间还夹杂着爷爷吧嗒旱烟袋的咕噜声,以及父亲不耐烦的呵斥:“个赔钱货,洗个衣服都磨磨蹭蹭,水声哗啦的,吵着你弟弟了!”
裴钱咬紧下唇,把头埋得更低,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在这个家里,她的呼吸似乎都是错的。
这就是裴钱九岁的人生。
像山涧石头缝里那棵最不起眼的野草,拼命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阳光雨露,还要时刻担心被人一脚踩扁。
她叫裴钱。
因为她的出生,让一心盼孙子的爷爷摔了烟袋锅,让父亲唉声叹气了小半年。
首到弟弟裴宝根降生,这个家才仿佛真正的“圆满”了。
而她,就成了那个多余的、白吃饭的、“赔钱”的货。
父母带着弟弟住在略宽敞的西屋,她则和年迈体弱的姥姥挤在东屋这小小的土炕上。
姥姥是唯一会偷偷塞给她半块烤红薯、会在她被骂时用枯瘦的手摸摸她头的人。
可姥姥太老了,老得像风中残烛,护不住她。
盆里的水浑浊不堪。
裴钱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枯黄的头发,瘦小的脸蛋,一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惶惑和麻木。
好没意思。
真的好没意思。
日子就像这盆脏水,看不到头。
她用力搓着衣服,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搓进去。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晚上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半块拉嗓子的窝头,早就不知道消化到哪里去了。
洗完衣服,她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尽量不惊动己经睡着的姥姥。
炕席冰凉,薄薄的旧棉被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意。
她蜷缩起来,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心里那种空落落的孤寂感又涌了上来,像无数细密的藤蔓,缠绕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疯狂地渴望做点什么,学点什么。
村里小学的王老师说过,知识改变命运。
可她连一本属于自己的课外书都没有。
弟弟的玩具车能堆满半个炕头,她却连买根铅笔都要磕头求上半天,最后往往换来一顿“赔钱货还想读书”的臭骂。
今天放学路上,她用捡了很久的废纸壳和破铜烂铁,从村口收破烂的老汉那里,换来了五毛钱。
她本来想买根带橡皮头的铅笔,却被小卖部角落里一支落满灰尘的竹笛吸引了目光。
那笛子细长,颜色暗沉,却隐隐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意和神秘。
“那个……多少钱?”
她怯生生地问,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老板瞥了一眼,挥挥手:“扔那好几年了,五毛拿去吧。”
她像捡了天大的宝贝,紧紧攥着那支冰凉细长的竹笛跑回家,连晚饭都多吃了一口,惹得母亲狐疑地看了她好几眼。
此刻,她偷偷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支竹笛。
月光下,笛身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那些天然的斑点像凝固的泪痕。
姥姥睡前眯着眼看了好久,喃喃道:“这竹子……倒像是老物件,看着有点年头了,纹路像是湘妃竹,听说这种竹子沾了眼泪,会有灵性……”说着又自己笑了,“瞎讲究啥,都是老话儿了。
你玩吧,别吵人就行。”
别吵人。
裴钱把笛子凑到嘴边,试着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吹响它。
可无论她怎么鼓腮帮子,吹出来的只有“呼呼”的漏气声。
她沮丧地放下笛子,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大山,那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无聊和孤独又涌了上来。
她把冰凉的竹笛贴在滚烫的脸颊上,小声地、委屈地对着它嘟囔,仿佛它是唯一能倾听的对象:“好没意思,真的好没意思……有没有人……跟我说说话啊……”就在这时——呜……一声极轻微、极幽咽的声响,毫无预兆地从竹笛的孔洞里钻了出来。
裴钱猛地一僵,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不是风!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屋里一丝风都没有!
那声音又响了,断断续续,幽幽咽咽,像极了姥姥夜里听的收音机里放的鬼故事——夜半时分,冤魂的哭泣。
竹笛……自己在响!
裴钱头皮发麻,一把将竹笛扔出去老远,哧溜一下钻回被窝,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是鬼!
一定是鬼!
山里的精怪附在笛子上了!
姥姥说的湘妃竹有灵性……是这种灵性吗?
她会不会被鬼抓走?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丝不要命的好奇。
过了好久,屋里再没动静。
被子里的空气闷热又浑浊。
裴钱哆哆嗦嗦地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望向地上那支静悄悄的竹笛。
好像……没声了?
难道刚才是幻觉?
可是……那哭声好像……没那么吓人?
细细的,软软的,好像……和自己一样,委屈得要命。
鬼哭……是这样的吗?
她咬咬牙,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战战兢兢地爬出来,捡回那支竹笛。
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样,颤抖着再次把嘴唇凑近吹孔。
她不会吹,只能用力往里吹气,发出“呼呼”的声响。
然后,她屏住呼吸,心脏砰砰首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她以为刚才一切都是幻觉时,那幽咽的哭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似乎更清晰了些,还夹杂着细碎的、听不清的抽噎和呓语。
好像……是在回应她刚才吹的那口气?
裴钱眼睛瞪得溜圆,一个荒谬的念头砸进她脑袋:这……这好像不是鬼哭?
这分明是……一个小女孩在哭!
而且,这哭声,好像……是在回应她?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胆子却莫名大了起来。
她试着用手指胡乱按了按笛孔,又对着里面急促地“喂”了两声。
那哭声顿了一下,似乎被惊扰了。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极其遥远地方的能量波动透过竹笛传来。
裴钱福至心灵,猛地将竹笛贴在耳朵上——这一次,声音清晰得让她浑身一震!
那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水乡般的软糯腔调,却浸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惊惶,她哭喊着,像是在对什么人解释:“……况我自来是如此……今日来了这妹妹……我才说……我没有……我没有玉……那玉是稀罕物……岂能人人都有……他……他就摔了……就哭了……老太太说……说是我带来的……原有的……殉葬了……呜……分明……分明是我说错了话……”话语断断续续,被泪水打得湿漉漉的,逻辑混乱,但裴钱奇异地听懂了!
有一个女孩,因为说自己没有玉,一个“他”就摔玉大哭,然后一个“老太太”把责任推到了这女孩身上!
女孩正为此害怕自责,哭得伤心欲绝!
什么玉?
什么殉葬?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裴钱那颗常年被忽视、被委屈填满的心,却瞬间共鸣了!
她太熟悉这种感受了!
弟弟摔了碗,挨骂的是她;爷爷喝了酒,出气的是她!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总要担惊受怕!
去他的鬼!
就算是鬼,也是个受气包的小女鬼!
一股莫名的勇气和同病相怜的愤懑冲上头顶,裴钱猛地攥紧竹笛,像是抓住了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手,对着笛孔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不是你的错!!”
声音通过竹笛,仿佛被吸入一个神秘的通道。
另一头的哭声,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在竹笛两端蔓延。
裴钱能听到自己心脏如擂鼓般的跳动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竹笛里传来一声极小极微、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试探的细软声音,那声音里还含着泪意:“你……你是……谁?
你在……哪里?
你怎知……不是我的错?”
裴钱深吸一口气,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和自己一样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女孩。
她对着竹笛,用最肯定、最斩钉截铁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因为问你有什么,你说没有什么,这根本没错!
错的是那个乱发脾气摔东西的人!
还有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和稀泥的老太太!
我叫裴钱,我在山这边。
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谁欺负你了?
你告诉我!”
竹笛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努力压抑着的呼吸声。
终于,那个带着泪意的、柔软的声音再次传来,像初春冰雪消融的第一滴清露,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信任:“我……我姓林,名黛玉。”
林黛玉?
裴钱眨巴着眼睛,这名字真好听,像戏文里的。
和她刚才那委屈巴巴的哭声一点都不配。
“林姐姐?”
裴钱试探着叫了一声,心里那点恐惧早就被巨大的好奇和一种找到“同类”的兴奋取代了,“你别怕!
那个摔东西的坏蛋要是再欺负你,你……你就告诉我!
我……我帮你骂他!”
虽然她也不知道怎么隔着笛子骂人。
对面似乎被她这莽撞又真诚的“仗义”逗得怔了一下,随即,裴钱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冰雪初融般的叹息,然后那个声音说:“你……方才说,‘山这边’?
那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