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秋分。
我十三岁的生日刚过三天,槐树叶子落得正疯。
老宅后院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枝桠像枯骨似的戳着天,落叶铺了半尺厚,踩上去发不出脆响,倒像踩着泡透的棉絮,闷乎乎的。
那天我蹲在槐树下捡蝉蜕,指尖刚触到一片完整的蝉壳,后颈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不是风,是凉丝丝的、带着点黏腻的触感,像有人用湿头发扫过皮肤。
我猛地回头,槐树枝叶晃得厉害,碎光透过叶隙砸在地上,拼不出半个人影。
“砚娃,发啥呆?”
爷爷的声音从月亮门边飘过来,他手里拎着个黑布包,布角露出点黄纸的边角,“快回屋,今晚别在后院待着。”
我捏着蝉蜕站起来,后颈的凉意还没散。
爷爷这几天不对劲,天天往镇上的纸扎铺跑,回来就关在西厢房里捣鼓,窗户缝里总飘出朱砂混着艾草的味儿。
“爷,你弄啥呢?”
我跟在他身后往正屋走,老布鞋碾过门槛上的青苔,“张婆婆说咱家后院的槐树成精了,叫你砍了呢。”
爷爷没回头,脚步顿了顿:“别听她胡咧咧。
这树是你太爷爷种的,镇宅的。”
他推开正屋的门,昏黄的煤油灯“啪”地亮起来,照亮了八仙桌上摆着的东西——一个缺了口的白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旁边是一叠黄纸、一小罐朱砂,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铜剪刀。
“今晚子时,爷给你叫个魂。”
爷爷把黑布包往桌上一放,解开布绳,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木牌,牌上用红漆写着我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小孩画的符。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几天我确实不对劲:吃饭总觉得嘴里发苦,像含着没化的黄连;夜里睡觉总梦见自己泡在井里,井水冰得刺骨,有只手在水下拽我的脚踝;白天上课盯着黑板,字会突然变成扭曲的黑线,爬得满黑板都是。
“我丢魂了?”
我摸着后颈,那里的凉意又冒了上来,像贴了块冰。
爷爷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满脸皱纹都在跳:“前儿个你是不是往村西头的老井边去过?”
我想了想,点头。
三天前生日那天,我跟二柱子去老井边摸鱼,他说井里有金镯子,我趴在井沿看了半天,除了自己模糊的影子,啥也没见着。
就是那天傍晚开始,嘴里就有了苦味。
“那井光绪年间淹死过唱戏的花旦,怨气重。”
爷爷用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柴火,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地上,“你准是被她勾了魄,三魂丢了一魂,再不想办法招回来,过阵子就得傻。”
我缩了缩脖子。
村里老人说,丢了魂的人,先是吃不下饭,接着睡不着觉,最后连爹妈都认不得,跟个空壳子似的。
“咋招啊?”
我声音有点发颤。
“简单。”
爷爷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线缠着的铜钱,铜钱边缘都磨圆了,中间的方孔里穿了根细麻绳,“子时到了,你坐在门槛上,抱着这铜钱,爷叫你名字,你就应。”
他顿了顿,眼神沉下来,“记住,不管听见啥别的动静,都别回头,也别搭话,只认爷的声音。”
我把铜钱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红线勒得手指有点痒。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墙上爷爷的影子突然晃了晃,像被风吹得变了形。
夜里十一点多,村里的狗突然集体狂吠起来,吠声里还掺着点奇怪的呜咽,像小孩哭,又像猫叫。
爷爷把西厢房的门打开,里面摆着张供桌,供桌上除了白天见的那些东西,还多了个小小的牌位,牌位前点着两根白蜡烛,火苗绿幽幽的,照得供桌前的地面泛着青黑。
“坐这儿。”
爷爷把我按在门槛上,门槛是青石板做的,凉得透骨,“抱着铜钱,闭眼。”
我乖乖照做,眼睛一闭上,后颈的凉意更明显了,像是有人正弯着腰,在我耳边吹气。
“别睁眼。”
爷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他好像在摆黄纸,沙沙的响声里,混着他低低的念叨,听不清在说啥,有点像庙里和尚念经的调子。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当”的一声,是村头老王家的座钟敲了十二下——子时到了。
风突然大起来,正屋的窗户纸被吹得哗哗响,蜡烛火苗歪得快要贴到供桌上。
爷爷的念叨声停了,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院子的方向喊:“林砚——回来咯——”声音穿过门缝飘出去,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打了个转,又弹回来。
我心里发紧,攥着铜钱的手出了汗。
“林砚——回家咯——”爷爷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里带着点颤音,“跟爷回家吃饭咯——”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踩在落叶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在走路。
“砚娃,是你不?”
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的,像指甲刮过玻璃,“我这儿有糖,你要不要吃?”
我想起爷爷的话,咬着牙没吭声。
那脚步声停在了我身后,一股潮湿的腥气飘过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草。
“你咋不应我?”
女人的声音更近了,几乎贴在我耳朵上,“我看见你了,你趴在井沿看我呢……”我头皮一阵发麻,刚想开口喊爷爷,突然听见院子里“哗啦”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井里。
紧接着,爷爷的声音变得又急又响:“林砚!
快应!”
“哎!”
我赶紧答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话音刚落,后颈的凉意“嗖”地一下窜进身体里,像有条冰线顺着脊椎钻进了脑袋。
我浑身一僵,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白光,白光里有无数碎片在飞——青灰色的瓦当、雕花的窗棂、穿长袍的人跪在地上烧纸……还有一口井,井水黑得像墨,井沿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
“呃啊——”我疼得叫出声,脑袋像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眼前的白光突然变成了血红色,一个穿水绿色戏服的女人从血里浮出来,她的脸泡得发白,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正死死地盯着我。
“抓住你了……”她的手伸过来,指甲又尖又长,泛着青黑。
“砰!”
西厢房的门被猛地撞开,爷爷举着一把桃木剑冲进来,剑身上沾着朱砂,在烛光下红得刺眼。
“妖孽!
敢抢魂!”
他一剑劈向那女人的影子,影子像被烧着似的缩成一团,尖叫着钻进墙缝里不见了。
我瘫在门槛上,浑身冷汗,喘得像刚跑完三里地。
爷爷扔掉桃木剑,一把抱住我,他的手滚烫,烫得我皮肤发疼。
“没事了,砚娃,没事了……”他拍着我的背,声音还在抖,“魂招回来了,咱没事了……”我张了张嘴,想告诉爷爷刚才看见的东西,可话到嘴边,突然变成了一句完全陌生的话,声音也不是我的,是个苍老的、带着点沙哑的男声:“此处……何地?”
爷爷的手猛地停住了。
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起来,墙上的影子扭曲成一团,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影子里钻出来。
我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还是我的手,瘦瘦的,手腕上有块小时候被烫伤的疤,可我却觉得这双手很陌生,像第一次看见似的。
“砚娃?”
爷爷的声音发颤,他松开我,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说啥?”
我想说话,想说“爷,我咋了”,可喉咙里像堵着东西,只能发出那个苍老的声音:“罗盘……我的罗盘呢?”
“啥罗盘?”
爷爷的脸瞬间白了,他看向供桌上的黄纸,那些黄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焦黑,像被火燎过,“不对……招错了……招错了!”
他突然疯了似的扑到供桌前,抓起那个写着我名字的木牌,木牌上的红漆像活过来似的,顺着木纹往下流,滴在地上,变成了一个个奇怪的符号。
我看着那些符号,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是“镇”字的篆体,只是少了最后一笔。
“爷,”这次终于用回了我的声音,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头里……好像多了点东西。”
爷爷转过身,他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的脸,半天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眼神里又怕又急:“砚娃,你看着我,你认得我不?
我是你爷啊。”
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点了点头:“认得,你是爷。”
爷爷松了口气,可他刚要说话,我又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心里响起来:“这小子的魂魄……被怨气冲散了一半,我若不寄身,他活不过三日。”
我吓了一跳,猛地看向西周,西厢房里除了我和爷爷,再没别人。
“你是谁?”
我在心里问。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忆:“记不清了……只记得要找罗盘……”爷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说他刚才招魂时,看见井里飘上来的不是我的魂,是个黑乎乎的影子,他以为是我丢的魂被怨气裹住了,就硬给招了回来。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我的魂。
“招错了……这可咋整……”爷爷抓着头发,急得首转圈,“张瞎子说的法子不对啊……”我突然站起身,脚步有点发飘,像踩着棉花。
我走到西厢房的墙角,那里堆着些旧农具,有个断了柄的锄头,还有一个缺了口的瓦罐。
我蹲下来,手指在墙角的青砖上敲了敲,其中一块砖发出的声音是空的。
“爷,把这块砖抠出来。”
我指着那块砖说。
爷爷愣了一下:“你抠它干啥?
那是地基砖,动不得。”
“里面有东西。”
我肯定地说,心里那个声音在催:“快……罗盘在下面……”爷爷半信半疑地走过来,用手指抠了抠砖缝,砖缝里全是尘土。
他找来那把铜剪刀,顺着砖缝撬了几下,“咔哒”一声,那块青砖松动了。
他一使劲,把砖抽了出来,砖后面露出个黑窟窿,一股陈腐的土腥味飘了出来。
“这里面……”爷爷的声音有点发紧。
我伸手进窟窿里摸了摸,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形状圆圆的,边缘有点硌手。
我把它抠出来,凑到煤油灯前一看——是个巴掌大的铜盘,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中间有个可以转动的小指针,指针是黑色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罗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变了,变成了那个苍老的男声,带着点激动,“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爷爷看着我手里的铜盘,突然“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一***坐在地上:“这……这是你太爷爷埋的东西!
他临死前说,这东西不能动,动了要出大事!”
我握着铜盘,盘身冰凉,那些纹路像是活的,在灯光下慢慢游走。
突然,指针猛地转了起来,快得像个陀螺,最后“咔哒”一声停住,针尖指向院子的方向。
“有东西……过来了。”
苍老的声音在心里说。
我走到门口,推开一条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站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水绿色的戏服,正是刚才在红光里看见的那个女人。
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哭声顺着门缝飘进来,又尖又细,听得人心里发毛。
“她没走。”
我对爷爷说。
爷爷也看见了,他赶紧爬起来,把我拽到身后,抓起地上的桃木剑:“孽障!
还敢回来!”
女人慢慢转过身,她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黑眼珠,全是白的。
“我的魂……被你们扣住了……”她的声音飘悠悠的,“把魂还给我……啥你的魂?
是你先勾我孙儿的魂!”
爷爷举着桃木剑,手却在抖,“再不走,我叫你魂飞魄散!”
女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像碎玻璃在地上滚:“他现在身子里的,可不是你的孙儿……是个更老的东西呢……”她说着,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罗盘,“那东西……本来就该在井里陪着我……”我心里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厉:“放肆!
区区溺死鬼,也敢觊觎法器!”
话音刚落,我手里的罗盘突然发烫,盘上的纹路亮起金光,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纹路里跳动。
女人的影子被金光一照,发出凄厉的尖叫,像被火烧着似的往后退,退到槐树下时,突然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树洞里。
金光慢慢暗下去,罗盘又恢复了冰凉的样子。
我握着罗盘,浑身发软,刚才那股力气像被抽走了似的。
爷爷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罗盘,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砚娃……你手里的……是啥?”
我刚想说话,脑子里突然涌入一大片碎片——下雨天的青石板路,一个穿长袍的人背着个布包在赶路;香火缭绕的祠堂里,有人跪在地上,对着一块牌位磕头;还有一口井,井沿上刻着和罗盘上相似的纹路……“是……镇魂罗盘。”
我喃喃地说,这些信息像是本来就储存在我脑子里,只是现在才冒出来。
爷爷瘫坐在地上,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我手里的罗盘,眼神复杂:“你太爷爷说过,咱家祖上是看风水的,清末那会儿犯了忌讳,把传家的罗盘埋了,说要等‘有缘人’来取……难道……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我低头看着罗盘,指针安安静静地指着前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从今晚开始,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陌生的魂,手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罗盘,还有个没散的怨魂躲在老槐树下。
更重要的是,我后颈的凉意消失了,嘴里的苦味也没了。
刚才那种被人拽着脚踝往下沉的感觉,好像也随着那个女人的消失,烟消云散了。
“爷,”我把罗盘揣进怀里,冰凉的盘身贴着胸口,让人觉得踏实,“不管招错啥,我好像……舒服多了。”
爷爷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罢了,罢了。
既然招来了,就是缘分。
只是这罗盘……你太爷爷说过,它认主,一旦认了主,就甩不掉了。”
他看着西厢房的墙角,那里的窟窿黑漆漆的,像个睁着的眼睛,“往后,咱家的日子,怕是不能安生了。”
煤油灯的火苗又开始摇晃,墙上的影子里,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穿着长袍的人影,正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我知道,那是寄存在我身体里的那个魂。
他说他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只记得要找罗盘。
可我看着罗盘上那些游走的纹路,总觉得,他记起来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而那个躲在槐树下的女人,还有她嘴里说的“井里的东西”,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夜还很长,老槐树的叶子还在往下落,一片一片,像谁在暗地里数着数,等着天亮,或者……等着下一个该倒霉的人。
我摸了摸怀里的罗盘,指针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轻轻地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