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热闹与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姜晚晚扶着贴身丫鬟春禾的手,一步步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长廊上。
廊外的日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素色的裙摆上,明明灭灭。
春禾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喜气,小声念叨:“小姐,这方家公子瞧着一表人才,又是探花郎,日后前途无量。
这门亲事,真是天大的喜事呢!”
姜晚晚脚步未停,眼帘微垂,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冷意。
喜事?
前世,满京城的人也都说是喜事。
可正是这桩“喜事”,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方大同那张人皮之下,藏着的是豺狼的贪婪和毒蛇的阴冷。
“春禾,”她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算是好郎君?”
春禾一愣,想了想才道:“自然是像方公子这样,有才学,有样貌,家世也好,待人又温和……温和?”
姜晚晚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待所有人都温和,还是只待我温和?”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春禾摸不着头脑,只能讷讷地闭上了嘴。
小姐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说话间,己到了祖母所居的荣安堂。
姜老夫人正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榻上,手持一串沉香木佛珠,闭目养神。
她身边的姜嬷嬷正在为她轻捶着腿。
听到脚步声,老夫人睁开眼,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晚晚来了,快到祖母这儿来。”
“给祖母请安。”
姜晚晚敛衽一礼,姿态标准,无可挑剔。
“自家人,不必多礼。”
老夫人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细细打量着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嫡长孙女,越看越满意,“方才的事,你都听说了?
觉得方家那孩子如何?”
姜晚晚心中冷笑,面上却浮现恰到好处的羞赧,她微微低下头,声音轻柔:“婚姻大事,全凭祖母与父亲做主,孙女……但凭吩咐。”
这副乖巧顺从的模样,让老夫人十分受用。
她拍了拍姜晚晚的手背,语气慈爱:“你放心,方家虽不是顶级门阀,但方大同此人,祖母派人查过,确实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你嫁过去,断不会受委屈。”
“祖母为孙女思虑周全,孙女感激不尽。”
姜晚晚顺着她的话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天真,“只是……孙女方才过来时,在抄手游廊那儿,听见两个洒扫的婆子在嚼舌根。”
老夫人眉头微蹙:“下人惫懒,胡言乱语,回头我让姜嬷嬷去敲打敲打。”
“祖母息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姜晚晚连忙安抚,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仿佛在说什么小秘密,“她们说,方公子在京中交友广阔,素有‘小孟尝’之称,时常一掷千金,为朋友解囊,很是仗义。”
她顿了顿,抬起清澈的眼眸,眼中满是纯然的不解:“祖母,孙女不懂,方家是书香门第,方大人为官清廉,方公子这般……这般豪爽,家里的银钱,够用吗?”
一番话,说得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可听在姜老夫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老夫人是什么人?
在姜家后宅执掌中馈几十年,见过的风浪比小辈们吃过的盐都多。
她瞬间就抓住了话里的关键。
“小孟尝”?
好大的名头!
这名声听着是好,可背后烧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方家什么底细,她心里有数。
一个清水衙门的侍郎,俸禄有限,哪里经得起儿子这样挥霍?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个人的银钱来路与他的家世背景不符,那这里面,就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手中的佛珠也停了转动。
她审视地看着姜晚晚,想从孙女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姜晚晚的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丝说破了别人闲话的懊恼和不安,完全不像是有心机的样子。
“你这孩子,就是心实。”
老夫人缓了缓神色,重新拿起佛珠,“下人的浑话,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方家的事情,祖母心里有数。”
话虽如此,但那颗怀疑的种子,己经被姜晚晚亲手种进了老夫人的心里。
姜晚晚知道火候到了,见好就收。
她垂下眼,乖巧地“嗯”了一声,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带了点小女儿家的娇憨。
“说起来,还是晚晴妹妹眼光好。
方才她还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夸方公子呢,说他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是京城所有贵女的梦中情郎。
孙女愚笨,竟没瞧出这么多好处来。”
她这话,看似是在自谦,实则又是一记眼药。
将姜晚晴的“赞不绝口”和方大同,可能存在的“问题”巧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老夫人是谁?
人老成精。
她立刻就品出了另一层味道。
自己的二孙女是什么性子,她清楚得很。
平日里看着温顺,实则心思最多,嫉妒心也强。
她这么卖力地夸赞方大同,是真的为姐姐高兴,还是……另有所图?
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孟尝”,一个极力吹捧的庶妹。
这两件事单独看,都没什么。
可联系在一起,就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老夫人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她活了这大半辈子,最恨的就是被人当傻子糊弄,尤其是被自己的小辈算计。
“好了,你也乏了,先回去歇着吧。”
老夫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门亲事,事关你一生,祖母会再仔细斟酌斟酌,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是,孙女告退。”
姜晚晚福了福身,转身退出了荣安堂。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脸上的柔顺羞怯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寒意。
很好,第一步,成了。
祖母生性多疑,最重脸面。
她绝不会允许一桩有污点的婚事,玷污了姜家嫡长女的名声。
她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将鱼饵抛下,自会有人替她查个水落石出。
而屋内的老夫人,在姜晚晚走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姜嬷嬷。”
“老奴在。”
“去,给我把府里的账房,还有外院的管事都叫来。”
老夫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怒到极致的表现,“另外,再派两个最得力的人,去外面给我查!”
“查清楚,方家那位探花郎,平日里都跟些什么人来往,银子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是!”
姜嬷嬷心头一凛,不敢多问,连忙领命而去。
荣安堂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老夫人粗重的呼吸声。
……姜晚晚回到自己的清芷院,春禾立刻端上了新沏的君山银针。
“小姐,您方才同老夫人……”春禾欲言又止。
“我只是将听来的闲话,说与祖母听罢了。”
姜晚晚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前世的她,就是太“端庄”,太“守礼”,凡事都自己扛着,从不肯向长辈求助,更不屑于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结果呢?
被人污了名节,夺了婚事,最后连累整个姜家都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重活一世,她算是明白了。
对付豺狼虎豹,就不能用君子的法子。
所谓借力打力,不外如是。
她正出神,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姐姐,姐姐!
我听说祖母寻你说话,便过来看看你。”
人未到,声先至。
姜晚晴穿着一身娇俏的鹅黄色长裙,领着她的丫鬟,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甜得发腻的笑容。
她亲热地挽住姜晚晚的胳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喜悦:“姐姐真是好福气,方公子那般的人物,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日后妹妹可要时常去探花府上叨扰姐姐了。”
姜晚晚看着她这张巧笑倩兮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是这张脸,前世在她被方大同囚禁虐待时,也曾这样“关切”地来看她,嘴里说着同情的话,眼里却全是得意的、恶毒的***。
姜晚晚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端起茶盏,淡淡道:“妹妹说笑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当不得真。”
姜晚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姐姐这是害羞了。
这可是父亲和方伯父亲口定下的,哪还有假的?
哎呀,说起来,我前些日子逛珍宝阁,还恰好碰见过方公子呢。
他正在为一位红颜知己挑选首饰,出手可大方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想来,日后待姐姐,定会更好的。”
她自以为说得巧妙,既显出了方大同的“多情”,又点明了他的“大方”,一石二鸟,意在挑拨。
可惜,她不知道,这些话,正中姜晚晚下怀。
姜晚晚非但没生气,反而抬眸,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
“竟有此事?
为……红颜知己?”
她秀眉紧蹙,一脸的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男子有三两个知己倒也寻常,可若是在婚前便为外面的女子,一掷千金……这……这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姜家的女儿,连个男人都管不住?”
她说着,看向姜晚晴,眼神里满是“求助”:“妹妹,你比我机灵,你说,这事……要不要同祖母说一声?
我怕祖母知道了会生气,可若是不说,万一将来……”姜晚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
剧本不是这么走的啊?
她不是应该又气又怒,然后跑去质问方大同,把事情闹大吗?
怎么反过来问自己了?
一时间,姜晚晴竟有些骑虎难下。
承认吧,等于坐实了自己背后说人闲话;不承认吧,又显得自己方才那番话别有用心。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际,姜晚晚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大、大小姐,不好了!
前院……前院那位萧公子,说要见您!”
萧公子?
姜晚晚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张清冷孤傲,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他怎么会要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