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江湾大桥的斜坡上,像天上有人掀翻了一整箱碎玻璃。
江绪蹲在斜坡边缘,膝盖压着湿透的校裤,指尖贴着量子相机的变焦环。
他十七岁,临江一中高二(3)班的年级第一,摄影社社长,也是全校最安静的人。
别人用嘴说话,他用镜头。
母亲走后,他便觉得声音太吵,唯有快门声清脆干净,像某种能被抓住的时光切片。
今天他等了三天。
气象社预报:暴雨彩虹,出现概率30%,持续时间不足十分钟。
这种现象只在强对流天气下发生,雨滴密集如筛,阳光斜穿水幕,折射七次,形成短暂到近乎幻觉的虹。
他早早就来了,三脚架支在斜坡上,位置精准卡在光路交汇点。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衣领,凉得刺骨。
但他没动。
快门速度1/125秒,ISO调到400,光圈F8——这是母亲笔记里写过的“雨中虹参数”。
他闭了闭眼,默念那句她常说的话:“雨是棱镜,光是信使。”
彩虹出现了。
它悬在梧桐大道尽头,七色光带被雨幕拉得微微颤抖,像一条正在显形的密码链。
江绪屏住呼吸,手指悬在快门键上。
还剩5分30秒。
他扯下校服下摆,垫在三脚架支脚底下。
橡胶底在泥水里打滑,必须增加摩擦。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贴紧取景框,瞳孔收缩,世界只剩下那道悬在空中的光带。
就在这时,右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人影冲进画面。
黑色校服,湿透的短发贴在额前,左眉处一道旧疤在雨光下泛白——是那个转学生,程野。
班里传说他打架、逃课、半夜翻墙去城西打球,是新来的“校霸”。
江绪不认识他,但上周值日时远远见过一次:他在篮球场角落蹲着,用粉笔在水泥地上写了一串复杂的函数式,写完又抹掉,像在掩饰什么。
此刻,他正被人追。
三个穿夹克的校外混混在后面喊骂,声音被雨吞了一半。
程野没回头,只猛冲过来,右肩狠狠撞上三脚架左侧支腿。
金属支架“吱”地一歪,倾斜十五度。
相机要砸了。
江绪右手握着相机,无法腾出支撑。
他瞳孔骤缩,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可就在三脚架即将倒下的瞬间,一只手从下方猛地托住了底座。
程野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攥住支架,右手撑在泥水里。
他的校服后背裂开一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们的手指碰到了。
江绪的左手无名指,程野的右手食指,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交叠了0.7秒。
那一瞬,江绪感觉指尖一麻,像是被静电击中,又像有某种频率顺着神经窜上脊椎。
不是痛,也不是痒,而是一种……共振。
他猛地抽手后撤。
相机包从肩上滑落,程野下意识伸手接住,动作利落得不像个伤员。
江绪没说话,沉默接过包,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程野脸上。
湿发贴额,鼻梁高,嘴唇裂了道小口子,眼神却亮得惊人。
像被困在暴雨里的野猫,狼狈,但没低头。
“拍到了吗?”
程野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却带着股奇怪的明亮。
江绪没回答。
他低头检查相机,手指快速翻看最后一张连拍。
照片里,彩虹正中央,竟浮现出一道幽蓝的光痕。
很细,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开了一道口子。
不像是后期,也不像镜头反光。
它安静地嵌在七色光带中,像某种信号。
他眨了眨眼,再看——还在。
量子相机不会出错。
它能捕捉到光的波动轨迹,甚至记录下肉眼看不见的时空涟漪。
但这道蓝光……他没见过。
“你撞我设备。”
江绪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桥下的江水。
“我救了你设备。”
程野撑着膝盖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泥,“要不是我,你现在己经在捡镜头碎片了。”
江绪没反驳。
他说的是事实。
他重新调整三脚架,动作利落,但余光仍扫过程野的后背。
那道裂口下的皮肤渗着血,混着雨水往下流。
他记得生物课讲过,皮外伤遇雨水容易感染。
“你该去医务室。”
他说。
“没事。”
程野活动了下肩膀,眉头微皱,但很快扯出笑,“小伤,习惯了。”
江绪没再说话。
他重新对焦,但彩虹己经开始淡了。
七分钟过去,光路被打乱,色彩逐渐模糊。
他关掉相机,收起三脚架,动作干脆。
程野站在旁边,没走。
“你拍这个,是为了比赛?”
他问。
“不是。”
江绪拉上相机包拉链,“是为了……看见。”
程野愣了下,随即笑了:“挺酷的。”
江绪抬眼。
“我刚才冲进来,是不是毁了你一张好照片?”
“没有。”
江绪顿了顿,“你让它变得不一样了。”
他没说的是,那张照片里的蓝光,在他翻看时,似乎微微闪了一下。
像回应。
远处,混混们的叫骂声渐渐远去。
程野没追,也没解释。
他只是拍了拍裤腿上的泥,说:“下次别站这种地方拍照,容易被当成目标。”
江绪看着他:“你才是被追的那个。”
程野耸肩:“我习惯了。
转学六次,每次都是‘那个不好惹的’。”
江绪没接话。
他背起包,转身要走。
“喂。”
程野叫住他。
江绪停下。
“你叫江绪,对吧?
摄影社那个。”
江绪点头。
“我叫程野。
三班的,体育委员。”
他笑了笑,“以后拍我打球,打个招呼,别***。”
江绪没笑,但眼神松了一点。
“你后背的伤,”他说,“明天会肿。”
程野摸了摸后脑勺:“那……你有创可贴吗?”
江绪从相机包侧袋掏出一卷医用胶带和消毒棉片——母亲生前总让他随身带着,说“光会照不到的地方,人得自己补”。
他递过去。
程野接过,有点意外:“你还随身带这个?”
“习惯了。”
江绪说。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
雨还在下,桥面泛着碎银般的光。
江湾对岸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像被雨水泡软的星子。
江绪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
他没回头,只说:“你撞我三脚架的角度是17.3度,下次躲的时候,往左偏2度更安全。”
程野一愣,随即笑出声:“你还真记数据啊?”
“光学问题。”
江绪淡淡道,“不是人的问题。”
他走了。
程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消毒棉片,又抬头望了眼天空。
彩虹没了。
但他觉得,刚才那一瞬,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被拍下来了。
桥栏外,风掠过“情侣锁”区的缝隙,一只锈迹斑斑的机械表零件轻轻晃动,表盘碎裂,指针永远停在3:03。
没人注意到。
但江绪的相机里,那张照片的蓝光,又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