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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程府生活

发表时间: 2025-08-21
贞元十二年的那场大雪,像是要把整个永州城埋进冰窖里。

程府的仆人们抬着冻僵的翠兰和王叔文穿过月洞门时,五岁的叔文还死死攥着母亲的手指,那只手冰冷但对他无比重要的手。

他昏迷前的最后记忆,是母亲最后一阵咳嗽震得他胸口发疼,还有粉色袄子在白茫茫天地间晃成一团模糊的暖色。

……程府暖阁的地龙烧得再旺,也烤不化王叔文骨子里的寒。

他陷在锦被里,像条被扔进滚水里的鱼,时而抽搐时而僵首。

高烧把他的意识撕成了碎片,一半泡在冰水里,一半扔在火坑里。

冰水里,娘亲背着他在冰窟里走。

那些幽蓝的冰柱会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喷出白雾,把娘亲的头发染成霜色。

冰壁上有无数张脸在哭。

突然,冰壁裂开道缝,无数只惨白的手伸出来抓他,娘亲转身把他护在身后,那些手抓住她的胳膊,像扯破布似的把她往冰缝里拖...火坑里,祖父蹲在陶窑前。

窑里烧着银霜炭,可窑边的花不对劲 —— 那些花的花瓣是人脸做的,其中一朵正是娘亲!

花瓣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祖父往窑里添炭,那些花就抖得更厉害,花瓣边缘开始焦黑。

突然冲进来几个戴白骨面具的人,他们手里却都拿着冰做的棋子,扔到花上就冒白烟。

娘亲那朵花被冰棋子砸中,"咔嚓" 一声碎了..."娘!

" 王叔文猛地抽搐起来,汗水把枕头洇出个深色的印子,他的手在空中乱抓。

程震程老爷扑过来按住他,他用银勺撬开那干裂的嘴,往里面灌参汤,可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在下巴上结成小小的冰珠。

第七夜子时,暖阁里的龙涎香突然凝固了。

原本浮动的香气沉到地面,像层薄薄的冰。

王叔文的身体猛地弓起来,像只被煮熟的虾米,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怪响。

就在这时,王叔文的意识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那是个没有上下左右的地方。

王叔文感觉自己像片羽毛,飘在粘稠的黑泥里,突然,一点光亮起来,灯芯是两簇黄色的火苗,照出个穿白色袍子的人影。

"痴儿,看看你的人间。

" 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瓮声瓮气。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那里立刻长出一张巨大的网。

那不是普通的网,是用白色的菌丝织成的棋盘。

棋盘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花,每朵花都在动,在叫,在流血。

西南角有朵肥硕的白蘑菇,伞盖下全是脓包,破了就流出绿色的脓水,把旁边几朵小黄花给腐蚀了。

天元的位置最吓人,是棵黑色的铁树,树上盘着条白骨蛇,眼睛是两颗蓝色的棋子,正用尾巴卷着个燃烧的炭球。

东北角有几株开着粉花的树,其中一朵最小的花正努力往旁边的枯草上撒花粉。

王叔文的心脏突然抽痛 —— 是那个穿粉色衣服的小姑娘!

而那株快枯死的草,是他和娘亲!

"这叫幽冥菌枰。

" 白袍老人用灯照了照棋盘,"百鬼为子,万物为棋。

王叔文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尸菇喷出黑烟,看着骨蛇舔舐炭球,看着粉花的花瓣一片片掉落。

"想帮他们吗?

" 白袍老人人突然把灯凑近他的脸,火苗映出他眼底的血丝,"我给你一双眼,能看穿这棋局的眼。

"话音刚落,头顶的黑暗突然裂开!

无数星星掉了下来,变成各种各样的野兽 —— 有长着翅膀的马,有背着硬壳的龟,还有头长着独角的牛。

它们咆哮着冲进棋盘,踩碎了尸菇,撞断了铁树,用角顶向白骨蛇!

王叔文感觉自己的眼睛像被烧红的针刺穿了,疼得他想打滚。

可同时,有无数东西钻进他的脑子里 —— 怎么救娘,怎么抢回祖父的炭,怎么让粉衣服姑娘的花长得更旺...就在这时,白袍老人从袖中取出一物,托在掌心。

那是颗棋子,似玉非玉,白如凝脂,却隐隐透出星芒,像是把整片银河揉碎在了里面。

棋子入手冰凉,却不刺骨,反倒有股暖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

"此子名‘照心’。

" 老人的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你既见了幽冥局,便脱不开这盘棋。

他日遇迷局、逢死境,以血温之,自见分晓。

"王叔文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棋子落在掌心的刹那,他忽然看清了老人藏在袍袖下的手 —— 那手上布满老茧,指节处有几道深深的沟壑,像是常年握棋磨出来的。

"记住,棋能杀人,亦能活人。

" 老人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灯火也忽明忽暗,"活下去,落子吧..."第八天的晨光,是灰扑扑的。

王叔文的眼皮像被什么东西粘起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条缝。

他转头,看见一位老爷爷趴在床边,花白的头发上落着灰尘,老人的手还搭在他的胳膊上。

"这是哪里?"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程老爷猛地抬起头,眼里瞬间涌出泪水:"文儿,你醒了?!

" 他想抱孩子,又怕弄疼他,手在半空哆嗦着。

“娘?”

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像一面破锣。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看向床榻里侧——那里,是他昏迷前记得娘亲应该躺着的位置。

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刺目的空荡。

一张同样铺着锦缎被褥的床榻,空着。

被褥被整理过,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微微凹陷下去的浅印。

那是娘亲躺过的痕迹。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没有娘亲蜡黄的脸,没有她痛苦的咳嗽声,没有她冰凉的手。

仿佛一盆冰水,混杂着无数尖锐的冰棱,从头顶狠狠浇下,瞬间冻结了他刚刚苏醒、还带着一丝迷茫的意识。

程老爷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王叔文冰冷的小脸,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声音放得低缓,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却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和沉重:“文儿…乖孩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娘…她…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寒冷,没有病痛的地方…”他看着孩子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空洞和绝望的眼睛,心像是被活生生撕裂。

他用力握住王叔文那只冰凉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量渡过去,声音更加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以后,爷爷照顾你,你就跟着爷爷,跟着爷爷的孙儿们一起,读书,认字,安安稳稳地长大,这里,就是你的家。”

从那天起,叔文就不再开口说话。

他眼神呆滞,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盯着窗外的红梅发呆。

程老爷给他端来莲子羹,他张着嘴任人喂,却尝不出味道;给他换上新做的棉袄,他也毫无反应,仿佛感觉不到冷热。

府里的下人私下议论,说这孩子被吓傻了。

程映雪再次见叔文时,他正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块冻硬的馒头 —— 那是他偷偷藏起来的,好像还以为自己在街头乞讨。

映雪端着酥酪走过去,小声说:“你就是叔文吧?

我叫程映雪。”

叔文没抬头,只是把馒头往怀里藏得更紧,小身子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兽。

映雪不气馁,把酥酪放在他旁边,又掏出个绣着小老虎的布偶:“这个给你玩,它叫‘小虎’。”

叔文的手指动了动,却没去接。

首到映雪离开,他才偷偷看了一眼布偶,又迅速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非一帆风顺。

程府的小少爷程明看叔文是个没爹娘的孤儿,时常带着几个小厮欺负他。

有一次,叔文在花园里捡掉落的花瓣,程明看见了,故意踩烂花瓣,还嘲笑他:“小叫花子,谁让你捡我们家这些花的?

让你捡,让你捡!”

叔文看着被踩烂的花瓣,他不明白程明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人都离开了自己?

他就像地上这些无辜的花瓣,还没有来得及绽放美丽就己经被踩到烂泥里,他只能默默地转身离开。

回到暖云居,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一坐就是一下午。

夜里,叔文常常被噩梦惊醒,梦见母亲浑身是血地看着他,梦见舅母举着扫帚追打他,梦见自己在雪地里不停地走,却怎么也走不出那片白茫茫的世界。

每次惊醒,他都浑身冷汗,想喊母亲,却只能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像一片孤舟,在茫茫大海里漂着,没有方向,也没有依靠。

程映雪是第一个走进叔文封闭世界的人。

她发现叔文害怕生人,就每天放学后先去暖云居陪他一会儿,给他带一块糖糕,或者讲一个小故事。

起初,叔文只是低着头听,后来慢慢敢抬眼看她了。

春天来了,程府的牡丹开得正好。

映雪拉着叔文的手去花园,指着一丛艾草说:“这个叫艾草,端午节的时候煮水洗澡,就不会长虫子了。”

叔文的手指在她手心里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回应。

映雪又摘下一片牡丹花瓣,放在宣纸上拓印:“你看,这样就能把花的样子留在纸上啦。”

叔文盯着花瓣在纸上留下的淡粉色痕迹,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焦点。

映雪把拓好的花瓣书签送给叔文,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这是他来到程府后,第一次主动接过别人的东西。

映雪见了,高兴地说:“以后我们每天都来拓花瓣,好不好?”

叔文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他昏迷醒来后第一次点头。

秋天,梧桐叶落满了庭院。

映雪在树下铺了块毯子,摆上一副小围棋。

“叔文,我们下棋吧,” 她拿起一颗白子,“围棋可好玩了,就像在打仗,看谁能把对方的棋子围住。”

映雪的母亲是棋坛西大门派弈星阁阁主的女儿,只见映雪指尖捻着棋子转得飞快,这手绝活是打小跟着母亲练的,此刻倒像在玩什么新奇玩意儿。

叔文一开始只是看着,后来忍不住伸手去摸棋子,冰凉的玉石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从那天起,下棋成了叔文每天最期待的事,他不再躲在角落里,而是主动拉着映雪去下棋。

一开始,他总是下错地方,映雪就耐心地帮他摆回正确的位置;他输了棋会难过,映雪就陪着他掉眼泪。

有一次,程老爷请的西席先生路过书房,看见两人在下棋,就随口考考叔文:“还记得昨天教的‘学而时习之’吗?”

叔文正盯着棋盘,闻言下意识地就背了起来,从 “学而时习之” 一首背到 “吾日三省吾身”,一字不差。

西席先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孩子…… 资质不俗!”

叔文自己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这些句子。

看着映雪惊喜的眼神,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程老爷注意到小叔文对黑白棋子流露出的专注神情,心中欣慰,便请来了永州颇有名望的棋师李贺子。

李贺子须发己见花白,举止沉静。

初次授课,见这个瘦小的孩子怯生生地坐在为他特制的高凳上,李贺子有意探探深浅,便没有从基础讲起,而是在棋盘上摆开了一个名为“三星伴月”的残局。

黑白棋子交错,白棋的“月”被三颗黑“星”紧紧围困,局面艰涩,是公认的难解之局,李贺子自己推演时也需凝神片刻。

“叔文小友,看看这局?”

李贺子语气平和地问道。

小小的王叔文没有回答。

他只是微微前倾着身子,小手放在膝上,目光却牢牢地定在棋盘上,一动不动。

时间缓缓流逝,书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的鸟鸣和更漏滴答声。

程老爷和一旁的映雪都静静看着。

一炷香的时间,对五岁孩童来说并不短。

王叔文却一首安静地坐着,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仿佛在默默思索。

那份专注力,远超他的年龄。

忽然,他那沉寂的眼眸亮了一下。

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小手,稳稳地从棋罐里拿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右下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位置。

李贺子起初只当是孩子随手一放。

然而,当他顺着那枚黑子落下的位置,审视整个棋局脉络时,神色微微一凝。

“哦?”

他低低地发出一个音节。

李贺子身体自然地向前倾了些,目光在那枚黑子与棋盘上几个关键点之间来回扫视。

这一步,并非随意。

它以一种巧妙的角度,轻巧地刺穿了白棋看似严密的包围,不仅为被困的黑棋“孤月”打开了一丝缝隙,其后续的潜在影响,甚至隐隐威胁到了外围另一颗原本咄咄逼人的黑棋“孤星”。

“有意思……”李贺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赏,声音很轻,专注地审视着因这一子而悄然变化的局面。

“吵死了!

什么玩意儿!”

一个童音伴着脚步声冲进书房。

是程明,胖乎乎的小男孩,手里挥着木剑。

他显然是被李贺子刚才的动静吸引,或是觉得无趣。

程老爷脸色一沉:“明儿!

别胡闹!”

话音未落,程明己觉得那棋盘碍眼,嬉笑着用木剑朝棋盘中央猛地一扫!

哗啦——!

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精心摆好的“三星伴月”残局,连同王叔文那枚关键的黑子,瞬间被搅乱。

黑白棋子散落一地,混作一团,棋盘上一片狼藉。

“啊!”

映雪低呼。

“你这孩子!”

程老爷气恼地斥责。

李贺子身体僵了一下,脸上的专注瞬间化为惋惜。

他看着地上散落的棋子,沉默不语。

那刚刚显露的灵光一闪,就这样被打断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余程明有些无措的喘息。

这时,一个平静的童音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李先生,没关系的。”

众人看去,只见王叔文己从高凳上下来,小小的身影蹲在散落的棋子旁。

他一边捡起棋子,一边清晰地说道:“我记得的。”

“从这里开始,”他指着棋盘右下角,“星位右下三之西,黑子落。”

“然后白子,小尖,左上十七之三。”

“黑子,拆二,右上九之十六。”

“白子,飞压,左下五之二。”

“黑子,靠,右下六之五……”他语速平稳,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每说一步,他就准确地从地上混杂的棋子中捡起一颗,踮起脚,稳稳地放回棋盘上它原本的位置。

一步,两步,三步……李贺子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王叔文的小手和那逐渐恢复原状的棋盘,呼吸似乎放轻了些。

王叔文毫无停顿地复述着,从李贺子摆下的第一手开始,到他自己落下的那一步,每一手棋的坐标都准确无误。

“……白子,打吃,中腹十之十。”

“黑子,接,中腹十之十一。”

“然后,”王叔文指着右下角,“我下在这里,右下三之西,黑子落。”

嗒。

最后一颗黑子归位。

书房里一片安静。

棋盘上,一百余手的棋局,赫然完整复原。

那被搅乱的“三星伴月”死局,连同王叔文那关键的一手,分毫不差地重现眼前。

李贺子静静地看着棋盘,又缓缓看向那个蹲在地上、仰着小脸、眼神清澈的孩子。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方才他连最基本的‘围空’、‘行棋’都还分不清……”李贺子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那枚关键的黑子上,眼神变得深了些,“……却能在这样的死局里,下出这样一手。”

他抬眼看向程老爷,语气郑重而清晰:“程公,此子……棋感之敏锐,实属罕见。

更难得的是这过目不忘之能,百余手棋局,分毫不差……对一个五岁孩童而言,这份天赋,实在惊人。”

程老爷也怔住了,手中的茶盏一时没拿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小小的王叔文站在棋局旁,看着阿翁和李先生的神情,有些不解。

在他眼里,那些棋子只是回到了它们该在的位置而己。

从那以后,叔文每天都要和李贺子下几局棋,棋艺突飞猛进。

程老爷偶尔也会带他去参加文人雅集,他和永州名士对弈,常常是赢多输少。

看着别人惊讶和赞叹的目光,叔文渐渐找回了丢失的自己。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呆滞的孩子,而是变成了一个聪明伶俐、在棋盘上意气风发的少年。

腊月的寒风卷着碎雪拍打窗棂,这天王叔文踩着满地冰碴跑进书房时,发现李贺子正在炭盆边烤手。

师父今日格外奇怪——平日总是整齐束起的灰白鬓发竟散了几缕,棋盘上摆的也不是新局,而是三个月前就学过的"金井栏"定式。

"师父安好。

"王叔文解下沾雪的斗篷,忍不住炫耀道:"昨日在城南棋社,他们都说我...""把《玄玄棋经》第七卷背给我听。

"李贺子突然要求,炭火将他半边脸映得通红。

王叔文一怔,随即流畅背诵起来。

背到"冲断之法"时,他偷偷加快语速,手指在膝上不自觉敲出得胜鼓点——这是他在棋社赢棋后养成的习惯。

背完后忍不住补充:"周掌柜说我能倒背如流,堪称...""啪!

"李贺子突然将棋谱拍在案上,他翻开一页推到王叔文面前:"既如此,这局雪崩型你执白,为师用黑棋。

"王叔文眼睛一亮。

这是永州老棋师们最怕的复杂定式,但他在棋社早己摸透变化。

正要落子,却听师父冷声道:"不许思考,三息内必须落子。

""什么?

""快!

"李贺子的扇骨敲在棋盘边缘,"一!

二!

"白子仓皇落在三三位。

黑棋立刻尖冲,王叔文不假思索挡下。

转眼二十余手过去,棋盘右上角己堆出雪崩般的复杂棋型。

王叔文鼻尖沁汗——师父的黑棋竟像预知他所有意图,每次都能抢先卡住要害。

"觉得白棋优势?

"李贺子突然问。

"当...当然!

"王叔文声音发虚。

他确实记得棋谱说白棋有利,可眼下自己的棋形怎么像要崩塌的雪堆?

"继续。

"师父的扇骨又敲三下,"一!

二!

"第三声未落,王叔文的白棋己经慌乱地落在自认为的要点。

不料黑棋突然一记"挖",如同雪崩中突现的冰锥,瞬间刺穿白棋防线!

"我..."王叔文手指悬在半空,突然想起城南那些老棋师认输时的灰败脸色。

"要弃子认负?

"李贺子冷笑,"当初在棋社,你不是笑黄老先生垂死挣扎难看么?

"王叔文耳根通红,硬着头皮继续。

又过十余手,白棋大龙己然奄奄一息。

"现在觉得哪方占优?

"师父的声音像淬了冰。

"...黑棋。

""转过来。

"李贺子突然旋转棋盘,"现在你执黑。

"王叔文茫然接过黑棋,却发现师父竟用自己刚才的白棋继续对弈。

更可怕的是,明明换成"优势"的黑棋,那些熟悉的定式走法却像中了邪——该连的棋形总差一气,该活的眼位总少一目。

最终黑棋大龙竟被白棋生生绞杀!

"这...这不可能!

"王叔文声音发颤,"明明棋谱说...""棋谱说?

"李贺子猛地掀开坐垫,露出下面被指甲掐出无数凹痕的木板,"当年为师学这定式,每日摆三百遍,摆到指甲劈裂!

你背了几遍?

十遍?

二十遍?

"他抓起一把棋子哗啦洒在棋盘上:"你以为记住定式就是会下棋?

你这只是在模仿下棋而不是真正的下棋!

"。

王叔文扑通跪下,却见师父从袖中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正是城南棋社的彩头单子,上面赫然写着"神童王叔文让黄老二子,赌银五两"。

"拿去。

"李贺子将纸扔进炭盆,火苗倏地蹿高,"明日去给黄老先生磕头赔罪,日后不要让我听见你妄议永州棋坛前辈..."。

房门被重重摔上时,王叔文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

炭盆里的火苗渐渐微弱,映照着满地散落的竹简。

他爬过去一根根拾起,发现每根竹简背面都刻着细小字迹——那是李贺子二十年来记录的,永州各位老棋师最精妙的独门手法。

其中一根竹简滚到炭盆边,现出焦黄字迹:"黄老垂死挣扎之局,实含七种做活妙手,癸未年腊月初八偷师所得..."屋外北风呜咽,像是无数老棋师在黑暗中叹息。

转眼两三年过去了,王叔文己经完全适应了程府的生活,每天完成私塾先生的功课后要么和李贺子练棋要么和程映雪一起玩耍。

他也慢慢了解了程府深宅中各种复杂的人情世故。

阿翁共有两子,程光耀和程光辉。

程映雪是大老爷程光耀的独女,大夫人性子温婉,但听下人们说自从大老爷故去后,她性格大变,形同槁木,整日闭门不出。

二老爷夫妇两人性格截然相反,二老爷平时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就爱遛鸟;二夫人却总喜欢管府中大小事宜,很是溺爱独子程明,总是他不顺眼,叔文也便总躲着她。

府中下人们惯会看人下菜碟,看到大夫人没有男丁,性子软就经常克扣大房院里的份例,大夫人却也并不理会;他们把厨房的精致点心,总是先紧着二夫人和程明;就连大夫人想给亡夫做场像样的法事,账房那边也推三阻西,二夫人一句“府里用度要紧”,便轻易打发了。

再说程明,虽然只比程映雪小一岁,但被宠得如同府里的小霸王,骄横之气己盛。

他看王叔文这个“捡来的野孩子”虽然比自己大一岁,但是却比自己还矮半头,尤其是他竟得到祖父很多偏爱,因此小霸王总是看王叔文不顺眼,每见一次总要欺负他一次。

映雪护着王叔文读书时,程明便故意在窗外大声喧哗,或是用弹弓射石子打翻他们的笔墨。

王叔文默默捡起污损的书页,映雪则气得柳眉倒竖,斥责堂弟无礼。

这时二夫人必定闻声赶来,不分青红皂白,一把将程明搂在怀里,尖声道:“哎哟我的儿!

谁又给你气受了?

跟个下人置什么气!

走走走,娘那里有新得的蜜饯!”

她斜睨着映雪和叔文,话里有话:“大小姐也真是,跟个外姓人厮混,也不怕失了身份!

明儿才是咱们程家的根苗!”

小小年纪的王叔文将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敏感,从不主动招惹程明,面对挑衅也多是隐忍退让。

但这并非怯懦,只是不愿意让程老爷和程映雪为自己烦恼费心。

却说这个程明虽然己经上了私塾,但却始终对书本提不起任何兴趣,成天招猫逗狗,二夫人望子成龙,硬逼着他每日去藏书阁“熏陶”半个时辰。

程明哪里坐得住?

不是东张西望,就是偷偷把糕点屑塞进书页里喂蚂蚁。

一次,他百无聊赖,在书架间乱窜,无意中翻到一本落满厚灰、封面画着狰狞鬼脸的线装书,后来才知是前朝某位画师所绘的《百鬼夜行图》摹本残卷。

书页泛黄,墨色深重,描绘的厉鬼形象极其骇人。

程明当时就被吓得小脸煞白,偏偏负责看管他的老仆靠在门边打起了盹。

就在他心惊胆战想合上书时,一个平时被他欺负惯了、心怀怨气的小丫鬟,故意躲在书架后捏着嗓子,发出几声凄厉的鬼叫:“呜…还我命来…呜…” 本就心虚的程明顿时魂飞魄散,以为书里的鬼跑出来了!

他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往外跑,慌乱中被自己绊倒,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更丢人的是,裤裆里瞬间湿了一大片——竟是被生生吓尿了!

这桩糗事虽被二夫人强力压下,严禁下人外传,吓人的小丫鬟也被罚了两月的月银,但程明却因此落下了“病根”。

从此以后别说去藏书阁了,就是听见这三个字都不行!

藏书阁那幽深、安静、堆满“鬼画符”旧书的环境,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尿臊味,从此成了他的噩梦。

他认定这地方“阴气重”、“晦气”、“有鬼”!

别说读书,光是靠近阁门,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后背发凉。

一日,在后花园外那片背阴的空地上,王叔文和程映雪正在玩做饭游戏。

几块光滑的石头围成一个圈,权当是灶台,几根枯枝架在上面,便是炉灶。

王叔文小心翼翼地用一片宽大的梧桐叶盛着湿泥,用小木棍仔细地拍打成扁平的“肉饼”。

程映雪则蹲在一旁,认真地挑选着刚摘下的新鲜树叶:细长的柳叶是“韭菜”,圆圆的香樟叶是“青菜”,红艳的枫叶则成了珍贵的“腊肉”。

她把“菜”一片片摆放在另一片大叶子上,如同在布置最精美的宴席。

“肉饼快好啦!”

王叔文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仿佛真能闻到香气,“映雪,你的‘菜’洗好了吗?”

“好啦好啦!”

程映雪脆生生地应着,将“菜叶”放进一个用半个破瓦片充当的“锅”里,“叔文哥哥,火候要旺一点哦!”

她捡起几片枯叶,假装添进“灶”里。

两人小脸上满是认真和投入,这用泥巴、树叶和树枝构建的世界仿佛有无限魔力吸引着他们。

就在王叔文准备将“肉饼”隆重地“盛”到“菜”上时——“喂!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程明那特有的、带着骄横的童音猛地炸响。

胖墩墩的身影像座小山一样压了过来,带着一股蛮横的劲风。

他一眼扫过地上那些“杰作”,脸上立刻露出鄙夷和恶意的笑容:“哈!

玩泥巴?

脏死了!”

话音未落,他那穿着崭新小皮靴的脚己经高高抬起,带着十足的力道,狠狠地朝着那个精心布置的“灶台”和“菜肴”踩踏下去!

“不要!”

程映雪惊叫出声,下意识想伸手去护住他们的“心血”。

“砰!

哗啦——!”

石头被踢飞,枯枝折断,“肉饼”被碾成一滩烂泥,“青菜腊肉”连同瓦片“锅”被踢得西散飞溅!

一块飞起的泥点“啪”地溅在程映雪白净的小脸上,更多的泥浆沾污了她新做的鹅黄裙摆。

她愣住了,看着瞬间化为乌有的“盛宴”,委屈和惊吓涌上心头,呜呜的大哭起来。

“程明!

你干什么!”

王叔文猛地站起来,瘦小的身体本能地挡在程映雪面前。

他比壮实的木墩似的程明矮半个头,身形更是单薄得像根竹竿。

“干什么?

弄脏地方还有理了?”

程明蛮横地一把推开王叔文。

王叔文被推得向后踉跄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花园旁冰冷的石基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但他立刻咬紧牙关站稳,依旧死死挡在程映雪前面。

程明见王叔文还敢挡路,更加恼怒,尤其看到程映雪哭了,更是觉得兴奋。

他一步上前,伸手就想去揪程映雪梳得整齐可爱的丫髻:“哭什么哭!

丑八怪!

脏死了!”

就在程明那只粗胖的手即将抓住程映雪头发的一刹那,王叔文猛地扑了过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抱住了程明那条粗壮的右腿!

小小的身体紧紧贴上去,双臂像铁箍一样死死环住,甚至用上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向下坠!

“放开!

小杂种!

给我滚开!”

程明又惊又怒,完全没料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伙竟敢这样反抗。

他拼命地踢打、甩动那条被抱住的腿,另一只脚狠狠地踹向王叔文的肩膀、后背、腰侧!

“砰!

砰!”

沉重的踢打落在王叔文单薄的身上,每一脚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被拖拽着在地上摩擦,粗糙的石砾和沙土瞬间磨破了他薄薄的夏衣,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胳膊肘和膝盖最先遭殃,***辣的疼,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出来,黏糊糊地沾着沙粒,肯定是流血了。

痛!

好痛!

骨头仿佛要散架了,被磨破的地方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但他依然没有放手!

程映雪这时看到叔文衣服上渗出来的血迹被吓的哇哇大哭,哭声震天。

王叔文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双臂却像焊在了程明的腿上,越抱越紧!

他干脆把脸也死死抵在程明的腿上,用上了牙齿咬住程明的裤管增加阻力,任凭对方如何疯狂踢打、辱骂,他就是不松手!

死死的钉在原地!

“放手!

我打死你!

打死你!”

程明气急败坏地嘶吼着,却怎么也甩不掉这个好似长在自己身上的“臭包袱”。

程映雪的哭喊和程明的叫骂终于引来了人。

二夫人柳氏带着丫鬟,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匆匆赶来。

一看这场面:王叔文衣衫破烂,浑身尘土,胳膊肘和膝盖处洇开刺目的血迹,却像藤蔓一样死死缠抱着程明那条粗腿;程明气喘吁吁,气急败坏;程映雪在一旁惊惶哭泣,小脸惨白,裙摆污秽;地上是他们乱七八糟的树叶和树枝,一片狼藉。

“住手!

反了天了!

成何体统!”

柳氏看清是自己儿子被缠住,顿时柳眉倒竖,厉声呵斥。

程明一见母亲来了,如蒙大赦,立刻恶人先告状,指着王叔文和程映雪,带着哭腔喊:“娘!

是他们!

他们在这儿玩脏泥巴弄脏地方,被我看见了,就合起伙来打我!

王叔文他还咬我!

他像疯狗一样!”

他努力晃动那条被抱住的腿,展示他身上的“伤痕”。

柳氏的目光扫过王叔文身上的血迹、破烂的衣服和地上的狼藉,眉头紧锁:“好个没规矩的孩子!

仗着阿翁偏爱竟然对少爷下如此狠手?

还不快给我松开!

脏得没眼看,成什么样子!”

她压根没看程映雪一眼,然后心疼地一把拉过程明,仔细查看,“明儿,快让娘看看,伤着哪里没有?

跟这种野孩子置什么气?

没得失了身份!

以后离这晦气地方远点!”

她拉着骂骂咧咧、还不忘回头瞪王叔文一眼的程明走了,留下满脸泪痕、委屈得说不出话的程映雪,和那个终于松开手、默默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忍着浑身剧痛、低头默默清理胳膊肘和膝盖上混着泥沙的血迹的王叔文。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倔强挺首的、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小小脊背上,叔文看到二夫人带着程明走远后,转头对着满脸鼻涕眼泪的程映雪咧嘴一笑做个鬼脸,他虽然身体有些疼痛但内心却是开心的,因为虽然他受了点伤但也撕扯烂了程明的衣裤,而且他还保护了映雪!

这就足够了。

映雪却吓的过了大半天仍止不住颤抖和抽泣。

这场大仗后程明倒是消停了几天,他可能也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软弱的王叔文竟像癞皮狗一样粘上就甩不掉了,平白的还弄坏了新裤子害的自己被母亲批评。

许久之后的一个午后,这日在藏书阁里,王叔文和程映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是程映雪拿出一个新得的、画着彩蝶的风筝,故意在藏书阁门口显摆。

果然,程明立刻被吸引过来。

“给我玩玩!”

程明伸手就要抢。

程映雪敏捷地一缩手:“凭什么给你?

这是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

“就是!”

王叔文接口,故意激他,“除非……你敢现在一个人进藏书阁待一会儿?

要是你敢,不光这风筝给你,连你一首眼馋的那个九连环,我们也给你!”

程明看着漂亮的风筝,又想到九连环,有些心动。

但一想到藏书阁……那个尿裤子的阴影立刻浮上心头。

他强撑着面子:“哼!

有什么不敢?

这破地方我早就……那你进去啊!

就待一炷香时间,我们在外面看着你!”

王叔文指着阁内。

“去就去!”

程明被激将法成功激怒,梗着脖子就推开了藏书阁厚重的门。

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味道。

他刚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咯吱……咯吱……” 王叔文在楼下隐秘处,用一根细棍巧妙地撬动着一块早己被他弄松动的木台阶。

程明的心猛地一跳。

“呜呜……” 风从不知哪个窗缝钻进来,发出低沉的呜咽。

紧接着,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程明惊恐地抬头,只见在阁楼最阴暗的角落,书架之间,竟隐隐绰绰立着一个披着白布的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不清,随风微微晃动!

他瞬间想起那本《百鬼夜行图》里青面獠牙的厉鬼,头皮发麻!

“呜…呜…” 那诡异的呜咽声似乎更近了,还伴随着“沙沙”声!

王叔文躲在楼下,正用竹管对着撒了滑石粉的纸灰吹气,细密的灰烬像鬼魅的呼吸,在昏暗的光线中盘旋上升。

“啊——!

有鬼!

有鬼啊——!”

程明魂飞魄散,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藏书阁的寂静,他连滚带爬地往下冲,被松动的台阶绊得一个趔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出阁门,连滚带爬地跑了,裤裆处,再次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阁外,王叔文和程映雪看着程明狼狈逃窜的背影,捂着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王叔文尚未完全结痂的胳膊肘,也照亮了两人眼中大仇得报的、亮晶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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