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弦时,李恒动作极轻。
骨胶在小火上微融,与丝弦粘合,再用碎冰降温。
他低声解释:“第三弦宜用‘挑’,第五弦宜用‘抹’,方合《广陵散》原拍。”
蔡琰蹲在一旁,目光由戒备转为惊讶,最后凝成一点不易察觉的亮:“你……识得此曲真谱?”
李恒笑而不答,只在心里道:后世考古出的唐人手抄本,我背过二十遍。
最后一缕胶凝固,他试拨。
清越之音破雪而出,像一线春泉撞碎薄冰。
蔡琰怔怔听着,忽然低头一礼:“谢郎君,阿琰欠你一次。”
李恒摆手:“欠我一次琴声即可。”
山门方向传来脚步,伴着老者爽朗的笑声:“雪霁琴鸣,果然有客自远方来。”
李恒回头,只见一位峨冠博带的中年文士踏雪而至,眉宇间书卷气浓得化不开。
蔡邕。
蔡邕的目光在女儿与李恒之间转了一圈,落在那张己复原的琴上,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小友亦知音律?”
“略通一二。”
“可愿入山一叙?”
李恒拱手,笑意在雪光里格外明亮:“正欲求一箪食,一纸书。”
蔡邕大笑:“鹿门山不缺书,只缺知音。
请!”
石阶尽头,雾霭渐散。
蔡琰抱着琴,落后半步,悄悄抬头。
雪光映着少年的侧脸,他眸子里燃着一点极静的火,像要把这乱世烧出一个洞来。
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乱世将至,或有人以一琴一剑,为天地立心。”
风过松梢,卷起细雪。
鹿门山的初雪,悄悄融了一线。
当夜,蔡邕置酒相邀。
案上无肉,唯有菹菜、豆粥、浊酒三升。
窗外月色如雪,照得杯中酒液泛青。
老人以《左传》“微言大义”相考:“郑伯克段于鄢,何以为‘克’?”
李恒放下竹箸,从容答道:“克者,能也,胜也;然《春秋》书‘克’而不书‘杀’,讥在失教,罪在兄而不得专诛。
故曰: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蔡邕眼中精光大盛,再举酒:“管仲相桓公,尊王攘夷,然孔子称其‘器小’,何也?”
“尊王者,挟天子以令诸侯;攘夷者,借夷狄以自重。
功在一时,而礼坏乐崩,故器小。”
一问一答,不觉月移中天。
蔡邕拊掌大笑:“吾阅人多矣,未有如子之通明者!”
当即命童子扫榻,留李恒宿于书院东厢。
更深,雪色映窗,纸上映出一道纤细剪影。
蔡琰抱膝坐在自己窗前,耳朵却贴着板壁。
东厢低低传来琴声——《广陵散》“发怒”段,指法极轻,似怕惊动山中夜鸟。
她从未听过如此干净的杀伐之音:金戈铁马,却又悲悯如雪落荒坟。
心口某根弦被悄悄拨动,一声,又一声。
同一时刻,李恒停指。
窗外竹影摇曳,映出少女剪影,似一朵欲绽未绽的青梅。
他垂眸,指腹轻抚琴徽,低声自语:“蔡家有女,可友,不可渎。”
说罢,熄灯,合窗。
雪无声落下,掩了两道窗棂间的距离,也掩了这初初萌动的一念惊鸿。
琴音止,万籁俱寂。
只有焦尾琴在案,余弦微颤,似在回应雪夜最隐秘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