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鎏金兽首烛台上，九盏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
黎烨皇帝将染血的密报摔在龙纹大案上，朱砂勾勒的战图里，北狄骑兵的铁蹄正无情踏碎边境城池。
他伸手去够案头的茶盏，指节却重重磕在青玉螭纹杯上，冷茶泼溅在“和亲诏书”的明黄绢帛上，晕开大片水痕，倒像是诏书在垂泪。
三日前那场雪仿佛还覆在心头。
裴昀清瘦的身影在御书房外跪成一座苍白的碑，寒风吹得他单薄的青衫猎猎作响，额头与白玉阶相撞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撞得黎烨握笔的手都在发抖。
“陛下！
公主万金之躯，岂能委身豺狼！”
少年的嗓音被风雪割裂，带着近乎绝望的嘶哑。
黎烨将奏折摔在地上，怒斥声却比往常弱了三分：“裴府的家教，就是这般目无君上？”
可当侍卫架起昏迷的裴昀时，他分明看见那少年掌心死死攥着的，是枚断成两半的玉佩——与黎瑶腰间所挂的，正是一对。
案头新呈的军报又添了加急红签。
黎烨抓起狼毫，却在“准奏”二字上悬了许久。
墨迹滴落在战报“折损三万将士”的字迹上，洇成一团浓重的黑，恰似北狄燃起的狼烟。
窗外突然传来更夫梆子声，惊得他手中笔一抖，在诏书上划出长长的墨痕。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恍惚间又回到那年秋狩，七岁的黎瑶举着沾血的兔儿，蹦蹦跳跳跑到他跟前：“父皇快看，瑶儿射中啦！”
彼时皇后温柔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发间东珠步摇随笑声轻颤，美得让人心醉。
子夜梆子响过，黎烨忽然起身。
龙袍未及披全，便朝着冷宫方向走去。
积灰的铜锁“咔嗒”一声打开，蛛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将满殿凄凉切割成无数碎片。
案上干枯的海棠还保持着盛放的姿态，花瓣却早己脆如薄纸，轻轻一碰便簌簌坠落。
黎烨颤抖着抚过皇后生前最爱的螺钿妆奁，指腹触到暗格里藏着的乳牙——那是黎瑶六岁时，他亲手为她拔下的。
“瑶儿...要护好我们的瑶儿...”皇后临终前的呓语突然在耳畔炸响。
那年瘟疫横行，她执意留在染病的黎瑶身边，自己却被病魔夺走性命。
黎烨踉跄着扶住妆台，铜镜里映出他斑白的鬓角，恍惚间竟与皇后临终前枯槁的面容重叠。
“曦月，可还怪朕？”
他对着空荡荡的殿宇喃喃自语，声音在梁柱间来回碰撞，显得格外孤寂，“北狄铁骑压境，粮草军械皆缺，朕若不应和亲...又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下的将士亡魂？”
一阵阴风吹过，烛火“噗”地熄灭。
黎烨在黑暗中摸索火折，指尖却触到一物——是黎瑶幼时绣坏的香囊，歪歪扭扭绣着“父皇安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他总嫌女儿聒噪，如今想来，那些缠着他要糖糕、要故事的时光，竟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当烛火重新亮起，黎烨才发现自己早己泪流满面。
他踉跄着后退，腰间玉带勾住香炉，鎏金兽耳香炉轰然倒地。
香灰腾起的烟雾中，他仿佛看见皇后就站在海棠花下，素白罗裙无风自动，眼中却没了往日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望与痛心。
黎烨伸手去抓，却只攥住满手虚空，踉跄跌坐在地，望着满地香灰，终于像个孩子般痛哭出声。
东方既白时，宫人发现皇帝倒在冷宫，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
而在椒房殿，新拟的和亲诏书己盖上玉玺，墨迹未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