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平康坊的雨来得急。
李昭缩在醉仙楼檐下,指尖捏着半块冷透的胡饼,看雨帘将青石板砸出密集的小坑。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下摆沾着西市抄书时蹭的墨渍——这是吴王府旁支庶子最体面的行头了。
"杀人了!
"尖厉的女声刺破雨幕。
李昭手一抖,胡饼掉进泥里。
他顺着叫声望过去,斜对过的竹器巷口躺着个人,青布短褐浸在血水里,雨水混着血珠往阴沟里淌,像条扭曲的红蛇。
围观的人瞬间炸了。
卖胡饼的老张头撞翻油桶,"哐当"一声;穿石榴裙的小娘子捂住嘴,胭脂被雨水冲成两道红痕;几个孩童挤在最前,被大人揪着后领往后拖,哭嚎声混着雨声刺得人耳朵发疼。
"嚎什么!
"青面汉子带着西个泼皮从街尾冲来。
他腰间别着铁尺,木鞘撞在胯骨上叮当响,"刘二狗偷了王大郎的钱,自己抹了脖子!
都散了,再围看当心吃板子!
"李昭认出这是平康坊有名的地痞头目王五郎。
人群里有人小声嘟囔:"刘娘子家二狗最是老实......""老实个屁!
"王五郎吐了口唾沫,冲手下使眼色,"把人拖走,省得坏了街坊运气。
"两个精壮汉子弯腰要抬尸体。
李昭鬼使神差地跨出一步,雨水立刻浸透他的麻鞋:"慢着。
"王五郎转头,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哪来的叫花子?
"手下上前推搡,李昭后背撞在醉仙楼门板上,喉头一甜——这力道比上个月打断他扁担的地痞还狠三分。
他踉跄着站稳,余光却瞥见死者衣襟下露出半截泛黄纸角,墨迹被雨水晕开,隐约能辨出个"吴"字。
李昭浑身一震。
乳母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昭儿,你是吴王血脉,莫忘来处......"雨越下越大。
李昭借着人群骚动溜进暗巷,背贴着湿冷的砖墙展开纸条。
残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吴王府旧账,七月十五酉时",最后几个字被撕得只剩半拉"灭"。
他指尖发颤,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纸角,"旧账"二字晕成模糊的墨团——这是要灭口的征兆。
"都让开!
京兆府办案!
"铜锣声由远及近。
三个皂衣差役举着油布跑近,为首的提着水火棍:"王五郎,怎么回事?
"王五郎立刻换了副笑脸,点头哈腰道:"回差爷的话,这刘二狗偷了小人银钱,畏罪自刎......"他踢了踢尸体的脚,"您瞧这刀还攥在手里呢。
"李昭从暗巷缝隙望出去。
死者右手确实攥着把短刀,刀刃上凝着血。
可刘娘子不知何时挤到人群前,浑身湿透地跪在泥里,抓着差役的皂靴哭嚎:"我家二狗前日还替王阿婆送米!
他连杀鸡都不敢,怎会......""放肆!
"另一个差役甩了甩水火棍,"再闹连你一并带回衙门!
"两个差役架起刘娘子往巷外拖,她的哭喊声渐渐被雨声吞没。
李昭望着王五郎得意的笑,心口突然发烫。
那热度从丹田往上窜,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摊牌吧,摊牌便有转机。
"他猛咬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不是幻觉,是真的。
"死者的伤口方向不对,不是自刎。
"李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前一步。
他本想压低声音,出口却像淬了冰。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王五郎的三角眼瞪得滚圆,差役的水火棍悬在半空,连被拖走的刘娘子都止住了抽噎。
李昭走到尸体旁,蹲下身。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死者脖颈的伤口上——那道伤口从左颈斜向右耳,"自刎的人大多右手持刀,伤口该从右颈往左斜。
"他指了指死者僵硬的右手,"再说这刀攥得太死,活人自刎时肌肉会收缩,死后手指根本掰不开。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李昭又掀开死者衣襟,露出青紫色的尸斑:"尸斑在腰腹,说明死时是趴卧,被翻过来才成了仰躺。
"他摸出兜里的纸条残片,"还有这个,若真是偷钱,何必藏着吴王府的旧账?
"王五郎的脸瞬间煞白。
为首的差役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小的李昭,吴王府旁支庶子。
"李昭挺首腰板。
雨幕中,他看见巷口停着顶青呢小轿,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个穿绯色官服的身影——那是京兆府主簿裴文远,他记得上个月替人抄状纸时见过。
裴文远的目光在李昭沾着泥点的青衫上扫过,又落在他攥紧的纸条残片上,嘴角极轻地动了动。
"带他回衙门。
"差役挥了挥手,"协助查案。
"李昭跟着差役往前走。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心口那股热流仍在翻涌。
他摸了摸怀里的纸条残片,忽然明白乳母说的"莫忘来处"是什么意思——有些事,该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