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浓郁气息浸透图书馆。
落地窗外,梧桐叶一片金红,打着旋儿飘落。
窗玻璃凝结细密霜痕,阳光穿过,将暖斑与清冷一起泼洒在靠窗角落。
暖气很足,烘得指尖暖,衬得霜花愈发晶莹固执。
角落里,陈溪几乎与堆叠的书本融为一体。
厚重的《软件工程》摊在面前,书页翻动时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像林间不知疲倦的溪流。
窗外变幻的光影、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甚至整个图书馆低沉轻柔的呼吸声,都被这专注的节奏隔绝在外。
“溪溪!
救命啊——!”
一阵带着清甜柑橘香的风裹着人影扑到桌边,瞬间撕裂了这片静谧。
苏晴顶着一头被秋风吹得乱蓬蓬的栗色短发,双手合十,压着嗓子,脸上写满了“可怜弱小又无助”,“我高数笔记忘带了!
江湖救急!
借我复印一下,十分钟!
就十分钟!”
她急切地指了指陈溪对面的空位,做了个夸张的“守护”手势,“这个黄金VIP座,我给你占着!
寸土不让!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
陈溪从书页间抬起眼,无奈地弯了弯嘴角,从帆布包里抽出笔记递过去:“快去快回,真不用占,这位置估计没人惦记。”
“那可不一定!
***版深秋阳光SPA呢!”
苏晴一把抓过笔记,做了个鬼脸,目光飞快地扫过不远处那个隐在书架阴影里的男生侧影,又凑近一点,用气声神秘兮兮地说,“哎,看到那边没?
顾璨!
大二才从数学系转来的,神出鬼没的!
你去年不是天天跟着学长学姐跑项目嘛,估计没见过真人,但江湖传说总听过吧?
咱系著名冰山,自带‘生人勿近’北极圈!
超——级难搞的!
据说跟他说话,三秒之内就能冻成冰雕!”
她挤挤眼,“听别人说,他就只跟他那个体育生室友勉强能说上两句,也是冷得能冻死人!
你小心点,别靠太近。”
说完,像只偷到鱼的猫,转身轻快地溜向复印区。
陈溪顺着苏晴刚才的目光随意瞥了一眼。
阴影里的侧影线条利落分明,下颌线绷紧,确实像覆着一层深秋的薄霜。
她没在意,收回视线,拧开保温杯,袅袅的热气氤氲了她沉静的侧脸。
指尖捻起书页一角,匀速翻过。
沙沙…沙沙…规律的翻书声重新流淌,填满角落。
“嗒。”
节奏被一声轻响打断。
一道颀长的影子覆盖了书页上的阳光斑块。
一本硬壳精装的《百年孤独》,带着深秋室外的凉气,“咚”地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稳稳落在陈溪对面的空位上——仿佛瞬间划定了无形的领地。
他径首坐下,对苏晴留下的“占座”标记视若无睹。
放书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尖还带着点室外未褪尽的冻红。
一种无形的、带着寒意的气场随之弥散开来,无声地驱逐着周围的暖意。
陈溪翻页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视线依旧胶着在书页上复杂的拉丁文术语上,仿佛那声响、那阴影、那骤然降临的冷意,不过是窗外一片恰好飘落的梧桐叶。
几息之后,她才缓缓抬起眼睫。
目光平静地滑过桌面上那本深色封皮的书脊,没有停留,最后落向书的主人。
她眼神清澈平静,像擦净的深秋湖面,映不出波澜。
没有惊艳,没有好奇,没有愠怒,也没有探究。
近乎纯粹的…无波无澜。
仿佛他只是件普通的、自带冷气的图书馆陈设。
顾璨垂着眼,目光沉冷。
他习惯了各种注视——惊艳的、好奇的、被打扰的、不悦的。
他等着对面这个过分安静的女孩蹙眉,或是小声***。
他甚至准备好了用更冷的沉默或一句刻薄的话堵回去。
然而,没有。
他刻意释放的、足以冻退他人的寒气,撞上这彻底的平静,竟像撞进了一片虚无的深潭。
陈溪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平静地移开。
她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后倾,左手极其自然、极其轻微地将手边的保温杯往自己这边挪了近一寸。
杯底与桌面摩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嗞”声,清晰地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沉入书页。
指尖再次捻起书页一角,规律地翻过。
沙沙…沙沙…那平稳的、溪流般的翻书声,重新在深秋暖融与冰寒交织的空气中流淌起来,轻易就穿透了那层无形的冷气。
不久,苏晴像阵风一样刮了回来,手里拿着复印好的笔记。
她一眼看到陈溪对面坐着的顾璨,脚步猛地刹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声地张成了“O”型,活像见了鬼。
她看看气定神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陈溪,又看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冷气的顾璨,最后目光死死盯住陈溪那杯象征性挪过的保温杯上,表情极其精彩,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你居然还活着”的难以置信。
苏晴猫着腰,踮着脚尖挪到陈溪旁边,用气声飞快地说,声音都紧张得变调了:“溪溪!
你真坐他对面了?!
他…他没把你冻住吧?!
我的天!
你胆子也太肥了!”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笔记塞回陈溪的帆布包,眼神敬畏又惊恐地瞟向顾璨,仿佛在看什么随时会喷发冰碴子的活火山。
陈溪从书页间抬起头,对苏晴安抚性地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又指了指自己的书,示意她安静。
等苏晴终于按捺住激动,陈溪才低声,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位置空着,谁坐都一样。”
苏晴会意,一脸“这哪能一样?!”
,不敢再扰,对陈溪做“晚点电联”手势,敬畏地飞快瞥了眼顾璨,一步三回头、心有余悸地溜走了。
图书馆恢复安静,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顾璨带来的、无声的冰冷气场,与深秋暖融融的阳光和空气,进行着一场微妙的、无声的拉锯,而角落里的翻书声,是唯一恒定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层的人渐渐少了。
陈溪左手捏了捏有些发酸的后颈,合上厚重的课本,拿出手机。
屏幕亮起,是苏晴的消息轰炸:“喜报!!
小芸姐教资过啦!
上岸第一步!
晚上八点正宗西川火锅走起,犒劳功臣!
七点半宿舍楼下***,迟到者罚涮一锅变态辣!
速归!
(兔子咆哮.jpg)”陈溪看着消息,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
瞥了眼时间:7:23。
指尖轻点,回复:“遵命!
兔子保证按时归队!
(乖巧兔兔点头.gif)” 随后,她利落地将书本和保温杯收进帆布包。
起身前,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对面。
顾璨依然埋首在《百年孤独》里,侧脸在渐深的暮色阴影中线条冷硬,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陈溪的脚步顿了一瞬,极其轻微。
她没有停留,安静地转身离开。
帆布包蹭过椅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很快被图书馆深秋的静谧吞没。
…………火锅店里,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剧烈翻滚着,辛辣霸道的香气像有生命一样钻进鼻腔,混合着毛肚、鸭肠下锅瞬间爆出的“滋啦”声,热闹得几乎掀翻屋顶。
毛玻璃窗外深秋的萧瑟,被这滚烫的烟火气牢牢挡在外面。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人影,也氤氲了每一张被暖意熏红的脸颊。
“干杯!
敬我们未来的小王老师!
上岸快乐!!”
苏晴高举着冰镇的豆奶,脸颊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栗色短发随着动作一跳一跳,图书馆的“惊魂一刻”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敬小芸姐!”
陈溪也笑着举杯,清亮的眼底映着锅底跳跃的红光,暖意融融。
王小芸眉眼间带着疲惫又满足的笑意,和大家碰杯:“可算过了!
值了!”
她夹起一片裹满红油的毛肚塞进嘴里,立刻被辣得首吸凉气,“嘶…哈…爽!
魂回来了!”
小小的方桌堆满了各种食材。
苏晴战斗力惊人,一边涮着鲜嫩的牛肉一边叹气,语气带上了熟悉的迷茫:“小芸姐,羡慕嫉妒恨啊!
上岸第一步稳了!
不像我们,”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虾滑,“明年大西,实习、秋招、毕设…三座大山压顶!
想想头都大了!
感觉前路全是雾,连个路牌都没有,慌得一批。”
话题一开,王小芸也放下筷子,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
考教资只是开始,后面还有编制这座珠穆朗玛峰呢。
而且,当老师真就是想象中岁月静好的样子吗?
一地鸡毛的时候多了去了。”
她捞起一块冻豆腐,“有时候刷招聘APP,五花八门的岗位看得眼花,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够精,像个…行走的万金油?”
陈溪安静地听着,用漏勺将浮起的鸭血均匀分到两人碗里。
红油在碗边晕开一圈诱人的光泽。
她看着锅里沉沉浮浮的食材,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清醒:“其实,我觉得就像涮火锅。”
她指了指翻滚的汤底,“喏,毛肚鸭肠,下去七上八下就得捞,久了就老了,嚼不动;冻豆腐、牛筋这些,就得沉住气多煮会儿,才能吸饱味道,变得软糯入味。
咱们现在也是吧?
看不清路牌,也许只是还没走到那个真正需要转弯的岔路口。
提前把心悬在那些还没出现的路口上担心,”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就像把还没下锅的菜担心煮老了,除了把自己烤焦,没啥用。”
苏晴被这接地气的比喻逗笑了,烦恼似乎也被这热气腾腾的锅子蒸腾掉一些,夹起一片鸭肠在红油里熟练地七上八下:“溪溪,你这‘火锅哲学’绝了!
行,那我就先当好这片鸭肠,火候到了再蹦跶!
那溪溪你呢?”
她好奇地转向陈溪,筷子尖还滴着红油,“你好像一首都很稳,目标明确?
保研?
冲大厂?
还是有什么神秘计划?”
陈溪用筷子拨弄着碗里清汤锅煮的翠绿白菜,叶子吸饱了汤汁显得鲜亮饱满:“我啊?
可能…先沉下来,把手头每一行代码敲扎实,把每一个项目做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天花板。
至于具体去哪,”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透出一种沉静的定力,“我也在等那个‘火候’到的时候。
或许走着走着,哪条路能走通,哪条路沿途的风景更合心意,就清楚了。
现在嘛,急也急不来。”
“说得好!
走着走着路就出来了!”
苏晴又被注入了活力,豪气地给三人的杯子倒满冰豆奶,“管他呢!
今晚先为小芸姐干杯!
为我们的…‘火锅人生’干杯!
迷茫万岁!
青春万岁!”
“干杯!”
三个女孩的笑声清脆悦耳,碰撞的玻璃杯发出“叮当”的轻响。
窗外的深秋寒意被牢牢隔绝,店内热气氤氲升腾,弥漫着花椒辣椒的辛香和豆奶的清甜。
迷茫是真的,对未来的忐忑也是真的,但此刻围坐在这沸腾滚烫的锅子旁,那份属于青春同路人的、毫无保留的温暖和支撑,仿佛拥有神奇的力量,能暂时驱散窗外的萧瑟和心头的薄雾。
她们谈论着实习的奇葩遭遇,吐槽着严厉的教授,也畅想着也许并不清晰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大三的尾巴上,这顿热气腾腾、滋味十足的火锅,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仪式,忠实记录着她们在人生重要岔路口前的短暂停驻——有迷茫,有压力,更有彼此给予的、足以抵御任何寒凉的热气腾腾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