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我的骨头缝里,激得我一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
天是灰蒙蒙的,带着江南初春那种挥之不去的、黏糊糊的潮气。
入眼不是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而是拱桥粗糙的石壁,湿漉漉地覆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身下垫着的也不是柔软的床垫,而是一堆散发着浓重霉烂和馊臭气味的稻草。
这气味直冲脑门,混合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低头一看,
自己身上裹着几片看不出原色的破麻布,***在外的皮肤又脏又黑,冻得发紫,
还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几只灰不溜秋的老鼠在我脚边的稻草堆里窸窸窣窣地窜动,
毫不避人。一个炸雷在我脑子里轰响——这特么是哪儿?
我不是刚通宵干完那该死的项目报告,一头栽倒在自己小破出租屋的床上吗?
怎么一睁眼就成了个……桥洞底下的叫花子?“噗通!”一声沉闷的落水声,
夹杂着细微的挣扎水花,就在离我不远的河面上响起,瞬间打断了我的震惊和茫然。
水花不大,挣扎的力道也微弱得可怜,像是某种沉重的包袱掉进了水里,
又像是一个已经没什么力气扑腾的人。“操!”我低骂一声,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反应。
这具乞丐身体虽然虚弱,但求生的本能和对落水者的条件反射占了上风。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水边,探出半个身子朝浑浊的河水里张望。果然,
离岸边不到一丈的水面上,一个人影正在缓缓下沉,
只有几缕散乱的黑发和一只苍白的手还在水面上无力地抓挠了几下,随即又沉了下去。
顾不上多想,我深吸一口带着腐臭味的空气,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浑浊得厉害,视线受阻,我只能凭着刚才看到的方位,胡乱地摸索。
手指先是碰到滑腻的水草,又擦过坚硬的河底石头,就在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
胸口憋得发炸时,我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一片冰凉的、带着微弱起伏的衣料!我死死抓住,
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岸边拖拽。那身体异常沉重,拖起来像拉着一块浸饱水的木头。
好不容易把他上半身拖上河岸的烂泥地,我自己也累得像条死狗,
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河底的腥气。缓了几口气,
我才有空去看这个差点淹死的倒霉蛋。是个年轻男人。身上的衣服料子一看就不便宜,
是那种细密光洁的绸缎,虽然此刻沾满了污泥,被河水泡得变了形,还撕裂了好几处口子,
但仍能看出原本的精致。然而,这身本该彰显富贵的绸衣下,
包裹着的却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鞭痕!一道道,
纵横交错地印在他***的脖颈、手臂和从破烂衣襟里隐约可见的胸膛上。大部分已经结痂,
呈现出深紫色或黑褐色,像丑陋的蜈蚣爬满了苍白的皮肤。有几道显然是新伤,皮开肉绽,
被浑浊的河水一泡,边缘泛着惨白,正丝丝缕缕地渗着血水,混着污泥,触目惊心。
这得是多大仇?我费力地把他完全拖离水边,让他仰面躺在相对干燥些的稻草堆旁。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乌青,气若游丝,眼看就要不行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他颈侧的脉搏,指尖下的跳动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喂!醒醒!
能听见吗?”我拍打着他的脸颊,触手冰凉。心里有点慌,这要真死了,
我这刚穿来的小命怕不是也要搭进去?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即便此刻盛满了极度的痛苦和虚弱,那眼型依旧风流蕴藉,眼尾微微上挑,
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却黯淡无光,只剩下溺水后的浑浊和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的目光涣散地在我脸上聚焦了片刻,似乎辨认出我这个救了他的“小乞丐”。
“徐…徐经……”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嘶哑和深入骨髓的恨意。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在怀里摸索着,
动作艰难而缓慢。我屏住呼吸,看着他终于从湿透的衣襟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一块还算干净的布片紧紧包裹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那布包往我手里塞,
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和托付。
“那……畜生……诬我……科场……舞弊……”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胸腔剧烈起伏,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洞的鼓风机在呼啸,
“夺我……功名……害我……如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
那只递出布包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几点泥星。“喂!别睡!
虎哥!唐伯虎!”我急了,用力摇晃他。刚才他递东西时,那布片散开一角,
我瞥见里面是半块干硬发黑、长满了绿毛的饼子。都这样了,还死死护着这半块霉饼?
这得饿成什么样了?
还有他最后那句“虎哥”……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唐寅,唐伯虎?
我顾不上细想,救人要紧。我把他拖到桥洞最里面相对避风干燥的地方,
把那堆散发着馊臭的破稻草尽量厚实地盖在他身上,希望能保住他一点体温。然后,
我疯了一样冲出桥洞,凭着这具身体残留的一点模糊记忆,
在苏州城迷宫般的小巷里跌跌撞撞地奔跑。找到一家门脸破旧、挂着“悬壶”布招的医馆,
连比划带哀求,用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词汇,最后甚至不惜跪下磕头,
才用一个承诺日后做牛做马偿还的毒誓,赊来了几包最便宜的、据说能祛寒吊命的草药。
回到桥洞,我找来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罐,在河边涮了又涮,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小心翼翼地熬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混杂着霉味和河水的腥气。
我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一勺一勺把温热的药汁灌进去。他毫无意识地吞咽着,
身体却冷得像块冰。我守着他,添柴,加药,
一遍遍用冰冷的河水浸湿破布给他擦拭滚烫的额头。时间一点点流逝,
外面天色由灰白转为深沉的墨蓝,又渐渐透出鱼肚白。整整一夜,我几乎没合眼。
直到清晨第一缕惨淡的天光艰难地透进桥洞,落在他脸上时,他那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
终于再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又过了许久,他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这一次,
他眼中的浑浊和死灰色褪去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清醒。
“……是……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但至少能连贯地说出话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清了我脏兮兮的脸和身上褴褛的乞丐装束,
那漂亮的风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惊愕,更多的是深深的苦涩和自嘲。
“嗯。”我点点头,嗓子也干得冒烟,指指旁边瓦罐里剩下的一点药渣,“感觉怎么样?
能动吗?”他尝试着想撑起身体,手臂刚一用力,那些狰狞的鞭伤立刻被牵扯,
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身体又软了下去。“别乱动,”我赶紧按住他,
“你伤得太重,又泡了冷水,寒邪入体,得养着。”他颓然地躺回去,闭上眼睛,
胸口起伏不定,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
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痛的审视。“小兄弟……救命之恩,唐寅……没齿难忘。
”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印证了我那个大胆的猜测。果然是唐伯虎!那个风流才子唐伯虎!
此刻却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乞丐的桥洞里。
“只是……我如今……”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无尽的酸楚,“身败名裂,
一文不名,孑然一身……连累小兄弟你跟着受罪。那半块饼……”他目光投向稻草堆角落里,
我随手放在那里的、被布片重新包好的半块霉饼,
“是我……仅剩的了……你……吃了吧……”他说这话时,语气里的那种绝望和认命,
像冰冷的河水一样漫过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名动江南、诗画双绝、本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才子,
如今被折磨得只剩下半口气,蜷缩在烂草堆里,连半块发霉的饼子都视若珍宝,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腾”地就烧了起来。徐经?科场舞弊?夺人功名?还要把人往死里打?
去他妈的!“虎哥,”我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水而有些发紧,但异常清晰,“那半块饼,
你先收好。饿不死咱们。”唐寅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疑惑地看着我,
那双风流眼里的绝望似乎被我这句“虎哥”和“咱们”冲淡了一点点。
“你说徐经那狗贼诬你科场舞弊,害你丢了功名?”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唐寅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恨意,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千真万确!那厮……那厮嫉妒我才名,买通关节,
构陷于我……我……咳咳咳……”他咳得撕心裂肺,牵扯着伤口,痛得蜷缩起来。“行,
明白了。”我等他咳喘稍平,深吸一口气,猛地伸手,
从自己那件同样破破烂烂、勉强能蔽体的乞丐服最里层,
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是我穿越过来时就贴身带着的,
之前一直没顾上看。油纸包被我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本……封面极其简陋、纸张粗糙泛黄的书册。
上面用歪歪扭扭、仿佛刚学会写字的孩童笔迹写着几个大字——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唐寅的目光被我的动作吸引,当那本怪模怪样的书册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
他眼中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这……这是何物?”“虎哥,
”我把那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郑重地递到他面前,迎着他不解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
每一个字都砸在潮湿的桥洞空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别管它是啥。你信我一次。
功名?咱不要他徐经施舍的!咱自己考回来!”“这题,”我拍了拍那本粗糙的书册封面,
发出噗噗的闷响,眼神灼灼地盯着他,“我熟!”唐寅彻底怔住了。
他看看那本名字古怪、闻所未闻的书册,
又看看我这张脏兮兮却写满无比认真和笃定的年轻脸庞。一个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小乞丐,
居然对着他说要考功名?这场景荒诞得超出了他所有的人生经验。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那本粗糙的书册静静地躺在他眼前,
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又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他沉沦绝望的心湖里,
激起了第一圈微不可察、却又无法忽视的涟漪。他眼中那片沉沉的死气,
似乎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破庙的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陈旧木头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几束惨淡的光线从屋顶的破洞斜射进来,勉强照亮了角落。唐寅靠坐在一堵还算完整的墙边,
身下垫着我找来的厚厚干草。他身上的鞭伤结了深褐色的痂,
像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但高烧已经退了,脸颊虽然依旧消瘦,却有了点血色。
此刻,他正捧着一本借来的、边角磨损严重的《四书集注》,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沉浸在苦思之中。那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被我拆解开来,分成了几份,
皱巴巴地铺在旁边的干草上。“虎哥,”我凑过去,
指着模拟题上一道关于“君子慎独”的策论题,“你看这题,
‘论慎独与君子修身治国之关联’,考官想考啥?
不就是想看你有没有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吃透,还能不能玩出点新花样吗?
”唐寅从经书中抬起头,眼中带着惯有的才子傲气,
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慎独乃修身之本,君子持身以正,内省不疚,
方能……”“停停停!”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拿起一根小木棍,
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划拉着,“虎哥,你这套‘君子持身以正’当然没错,是标准答案。
但你想啊,这破题眼,从孔夫子说到朱夫子,几百年来考生都嚼烂了!考官看得都要吐了!
你得变!怎么变?”唐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不习惯被人这样打断和质疑,
尤其是被一个“小乞丐”。但他没有发作,只是看着我:“如何变?”“你看这里,
”我指着模拟题后面附带的“高分破题思路”,“它说,与其空谈慎独是修身之本,
不如把它放到‘势’里面去讲!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君子身处乱世,慎独不仅是洁身自好,
更是洞察时局、保存实力、待时而动的智慧!好比……嗯……”我绞尽脑汁想着明代的历史,
“好比太祖爷当年,不也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不就是大格局下的‘慎独’?
避其锋芒,暗中积蓄,最后才一鸣惊人!这叫‘慎独’以谋势!”我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