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25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黏腻的湿气爬满老城区的青砖灰瓦,
连空气里都飘着股霉味。我站在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
看着树干上深深浅浅的刻痕——那是我八岁时,苏晚老师陪我量身高的地方。树皮湿冷,
指尖触到一道特别深的刻痕时,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像是有人在背后轻轻吹了口气,
带着酸梅汤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我猛地回头,胡同里空荡荡的,
只有墙根的青苔在雨雾里泛着幽绿。可我分明听见了,那声极轻极柔的呼唤,
像浸在水里的棉花:"晓晓,该补课了。"这声音,我记了二十七年。
二1998年的夏天,蝉鸣把空气煮得发烫。
我被妈推进这条叫"鸽子巷"的老胡同那天,手里攥着62分的数学试卷,纸角被汗浸湿,
软塌塌的像块抹布。"苏老师家就在最里头,姓张。"妈替我理了理书包带,声音压得很低,
"那姑娘命苦,你去了乖点,别乱说话。"胡同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
两侧的墙挤得人喘不过气。墙头上的瓦松垂下来,沾着黏糊糊的蛛网,
有几只灰扑扑的鸽子从头顶掠过,翅膀带起的风里裹着股铁锈味。快走到尽头时,
我看见个穿月白衬衫的姑娘站在槐树下。她比我见过的所有老师都好看,不是那种扎眼的艳,
是像刚剥壳的莲子,白生生的,透着股清气。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额角,
被风吹得轻轻动。"是林晓吧?"她迎上来,声音像冰过的酸梅汤,凉丝丝的,"我是苏晚,
你可以叫我苏老师。"她的手碰到我胳膊时,我打了个激灵。那天明明热得像蒸笼,
她的指尖却凉得像浸在井水里,虎口处还有几道淡红色的勒痕,像被什么细绳子捆过。
张家的院门是道斑驳的朱漆门,铜环上锈得发绿,推开时"吱呀"一声,
像老人骨头错位的响动。院子里弥漫着股说不清的味,有煤烟味,有老太太身上的膏药味,
还有点……淡淡的血腥气,被墙角的艾草味盖着,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
堂屋门口的太师椅上,坐着个干瘦的老太太。脸皱得像颗老核桃,三角眼眯成条缝,看见我,
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哼,城里来的金贵丫头,
还不是要跟我家晚丫头学算数。""妈,孩子刚来,您少说两句。"苏晚的声音低了些,
伸手想扶老太太,却被她一拐棍抽在手腕上。"用你多嘴!还不快去烧水泡茶!想渴死我?
"老太太的拐棍是黑沉沉的木头,顶端包着层铜皮,抽在苏晚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苏晚没躲,也没吭声,只是垂着手退到一边,我看见她手腕瞬间红了一片,像被烙铁烫过。
她带我进东厢房时,我瞥见里屋竹床上躺着个小姑娘,约莫三岁,正啃着块桃酥,看见苏晚,
突然把桃酥扔过来,尖叫:"坏女人!不准你碰我爸!"苏晚弯腰捡起桃酥碎屑,
指尖被小姑娘光着的脚丫踹了一下,她只是把碎屑拢到手里,轻声说:"雅丽乖,
姑姑给你拿糖吃。""谁要你给的糖!奶奶说你是狐狸精!"小姑娘的声音尖利,
像指甲刮过玻璃。苏晚的脸白了白,没再说话,只是拉着我进了东厢房。屋里倒收拾得干净,
靠窗摆着张旧书桌,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像张人脸。
墙上贴着张乘法口诀表,字迹娟秀,
每个数字旁边都画着小小的简笔画:"3"旁边是三只小鸭子,"5"旁边是五颗星星。
"我们从加法开始学,好不好?"苏晚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来,
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算对一道题,就奖励一颗。"阳光从窗棂钻进来,
在她脸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她讲题时很专注,睫毛很长,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
可我总走神,老听见堂屋里传来老太太的骂声,一会儿是"不下蛋的鸡",
一会儿是"吃白饭的赔钱货",还有时,是压低了声音的诅咒,听不清具体内容,
只觉得后背发毛。有次讲到一半,老太太突然闯进来,手里攥着件洗得发白的小褂子,
劈头盖脸就往苏晚身上扔:"你看看!你看看!雅丽的衣服被你洗得发黄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想虐待我孙女?"小褂子落在地上,我看见领口处缝着块小小的补丁,
针脚细密,是苏晚教我绣过的雏菊图案。苏晚慌忙捡起来,说:"妈,我用肥皂洗的,
可能是太阳晒的......""还敢顶嘴!"老太太扬手就给了苏晚一巴掌,
声音脆得像摔碎了玻璃杯,"我看你就是欠揍!自打你进了我张家的门,我们就没顺过!
"苏晚的脸颊瞬间红起五道指印,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她没哭,也没躲,
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嘴唇咬得发白,渗出血丝来,像颗快裂开的樱桃。
那天的补课提前结束了。苏晚送我到胡同口时,槐树下的阴影里,站着个矮胖的男人。
穿着件皱巴巴的的确良衬衫,肚子鼓鼓的,看见苏晚,眼神躲躲闪闪的,像偷了东西的贼。
"建军,这是林晓,来补课的。"苏晚介绍道,声音有点抖。男人"嗯"了一声,没看我,
只盯着苏晚的脸,半晌才憋出句:"妈又打你了?"苏晚低下头,没说话。男人就不再问了,
转身进了院,背影缩着,像只被雨打湿的鹌鹑。"他是你丈夫?"我忍不住问。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个笑,比哭还难看:"嗯,是张建军。"她抬手想摸脸颊,
快碰到时又缩了回去,"他......他人不坏,就是怕妈。
"那天的夕阳把胡同染得通红,像泼了一地的血。我回头看时,看见苏晚还站在槐树下,
月白衬衫在暮色里像朵快要谢的白菊,风一吹,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吹走。
三第二次在张家吃饭,是因为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房顶上,噼啪作响,妈打来电话,
让我在苏晚家留宿一晚。苏晚接电话时,手一直在抖,挂了电话,脸色白得像张纸:"晓晓,
委屈你了,家里......条件不好。"她带我进厨房时,
老太太正在堂屋骂骂咧咧:"死丫头片子!故意留个外人来浪费粮食!
我看她就是想给我添堵!"厨房在院子最里头,黑黢黢的,只有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
电线老化得像根烂绳子,随风轻轻晃。灶台油腻腻的,积着层厚厚的油垢,
一口大黑锅蹲在上面,锅底的烟灰厚得能刮下半斤。苏晚掀开碗柜时,我看见里面空荡荡的,
只有最底层放着个瓦罐,里面是几个沾着泥的鸡蛋。"这是我妈上周托人带来的,
自家鸡下的,鲜着呢。"她说话时,我看见她胳膊肘后面有块青紫色的瘀伤,
像片没成熟的茄子,边缘还泛着点红,像是刚被打的。她往锅里添水时,
我听见堂屋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还有雅丽的笑声:"奶奶,这排骨真好吃!
比苏晚做的好吃多了!""那是!她做的菜有什么味?跟她人一样,寡淡得很!
"老太太的声音透着得意。水开了,苏晚手忙脚乱地下面条,火苗从灶膛里窜出来,
映得她脸忽明忽暗。她往我碗里卧了两个鸡蛋,自己碗里却只有几根面,飘着点咸菜。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把筷子递给我,自己却不动,眼睛盯着灶膛,
里面的火苗渐渐小下去,只剩下点火星,像她眼里的光。吃到一半,老太太突然闯进来,
手里拿着个空碗:"苏晚!给我盛碗排骨!雅丽说想吃你做的酸梅汤了!
""排骨在堂屋......"苏晚刚开口,就被老太太一拐棍打在背上。
"我让你去盛就去盛!哪来那么多废话!"拐棍抽在背上,发出闷响,苏晚疼得弯下腰,
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对......对不起......"她慌忙去捡,
手指被碎木片扎破了,血珠一下子涌出来,滴在灰扑扑的地上,像绽开了几朵小红花。
老太太却不管,转身就走,嘴里还骂着:"废物!连双筷子都拿不住!"苏晚捡完筷子,
背对着我站了很久,肩膀轻轻抖。我看见她后颈的衣服被汗水浸得发深,像片洇湿的云,
领口处还别着枚小小的银质雏菊别针,是她上次说要送给我的礼物。那天晚上,
我和苏晚挤在东厢房的小床上。她睡得很轻,一有动静就惊醒,手总是下意识地护着小腹。
半夜时,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用指甲刮门板,"沙沙沙"的,很轻,
却听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是老太太压低的咒骂声:"不下蛋的鸡!还敢装睡!
赶紧起来给我捶背!"苏晚慌忙爬起来,穿衣服时,我看见她后背上全是青紫交错的瘀伤,
像幅丑陋的地图,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地方还结了痂,被汗水浸得发白。"老师,
她为什么总打你?"我小声问,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她轻轻说:"因为我还没给张家生个儿子。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摩挲着,"妈说,只要我生了儿子,她就会对我好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苏晚躺在血泊里,肚子被剖开,里面空空的,
老太太拿着把剪刀,狞笑着:"没儿子的东西,留着也是浪费粮食!"张建军就站在旁边,
面无表情地看着,雅丽坐在他怀里,啃着块带血的排骨。我尖叫着醒来时,
发现苏晚正坐在床边看着我,眼睛里蒙着层水雾,手里攥着那枚雏菊别针,指节捏得发白。
"做噩梦了?"她把别针别在我衣服上,冰凉的金属贴着我的皮肤,"别怕,有老师在。
"窗外的雨还在下,风穿过胡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我突然觉得,
这院子里的血腥味,好像比艾草味更浓了些。四苏晚怀孕的消息,是在初秋发现的。
那天我去补课时,看见她总是往厕所跑,脸色苍白,还不停地干呕。老太太不知从哪听说了,
突然变得和蔼起来,拉着苏晚的手问长问短,眼神却像探照灯,
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肚子:"确定是有了?多久了?""刚一个多月,妈。
"苏晚的声音里带着点怯怯的喜悦,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像捧着件稀世珍宝。"好!好!
"老太太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一定是个大胖小子!我们张家有后了!"那段时间,
苏晚的日子好过了些。老太太不再让她干重活,还让张建军买了只老母鸡,天天炖汤给她喝。
苏晚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讲课的时候,嘴角总带着点笑意,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等孩子生下来,我就教他认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让他读书。"她摸着肚子,
眼里的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小时候没机会上学,总羡慕那些能背着书包的孩子。
"可这种好日子没持续多久。怀孕四个月时,老太太偷偷带苏晚去邻村找了个"土医生"。
那医生据说会"摸脉断男女",是个瞎了只眼的老头,满脸褶子,说话漏风。回来的路上,
老太太的脸就垮了,一路没说话,进了院门,突然一拐棍抽在苏晚腿上:"丧门星!
又是个丫头片子!我就知道你这肚子不争气!"苏晚没防备,被抽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扶住墙才没摔倒,脸色瞬间白得像纸:"妈,
医生说......说不一定准的......""不准?我看他说得准得很!
"老太太的拐棍雨点似的落在苏晚身上,"你就是故意的!想让我们张家断子绝孙!
我打死你这个不下蛋的鸡!"张建军就站在旁边,看着苏晚被打,像块木头似的,动也不动。
雅丽坐在门槛上,拍着手笑:"打!打坏女人!奶奶加油!"苏晚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没哭,也没求饶,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血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青石板上,
像一朵朵小小的红梅。从那天起,张家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不,比以前更糟了。
老太太让苏晚大冬天用冷水洗衣服,说"冻冻就老实了,说不定能把丫头冻成小子"。
张建军也开始对她非打即骂,喝醉了就往她身上踹,嘴里骂着:"没用的东西!
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苏晚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便,可干的活却越来越重。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劈柴、做饭,伺候老太太吃喝拉撒,还要带雅丽。有次我去补课时,
看见她跪在地上擦桌子,肚子顶在桌腿上,脸憋得通红,额头上全是汗。"老师,
你歇会儿吧。"我去扶她,她的手烫得吓人,像发了高烧。"没事,擦完就好。"她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