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鸢惊心建安四年的春天,卧龙岗的草木仿佛醒得格外早。嫩绿初染山野,
溪流也挣脱了冰的束缚,潺潺地流,裹挟着新泥与碎冰的凉气。山道上,十九岁的诸葛亮,
布衣芒鞋,肩头还沾着几茎新绿的草屑。他刚从田垄间直起身,去溪畔洗净手上沾的泥点。
日头温煦,晒得人筋骨微微发酥,他索性倚在一块被溪水打磨得温润的青石上,
随手摊开一卷书简。目光落在字句间,神思却似乎飘得更远,偶尔抬首,
望向山峦之外那片更广阔的、被烽烟遮蔽的天地。忽然,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奇异的、绝不属于此间山林的声响——像是竹木在疾风中发出尖锐的摩擦,
又像是什么沉重之物正失控地切割着空气。这声音由远及近,迅疾得不容人细想。“当心!
”一声清亮短促的呼喊,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撕裂了山道的宁静。诸葛亮心头一凛,
几乎凭着本能猛地抬头。视野里,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影子,
带着某种蛮横的、失控的力量,正朝他面门呼啸砸落!根本来不及闪避!砰!一声闷响,
伴随着额角剧烈的钝痛,他眼前瞬间金星乱迸,身子被那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后一个趔趄,
险些跌坐进冰冷的溪水里。额角***辣地疼,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蜿蜒而下,
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嘶……”他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剧痛的额角,指缝间一片湿黏温热。
眩晕感还未散去,他强撑着抬眼,目光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循着那物件坠落的方向,
恶狠狠地盯向头顶那棵高大的古松。粗壮虬结的枝杈间,
晃荡着一双沾满新鲜泥土和深色油渍的布鞋。视线再往上移,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别扭又危险的姿势卡在树杈里,努力地试图稳住身形。
那人似乎也摔懵了,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这一抹,非但没能擦干净,
反而把额上、脸颊上沾着的更多黑乎乎的油脂污迹晕染开,像幅被水洇开的墨画。
乱蓬蓬的头发用一根荆条随意束着,几缕发丝倔强地垂在额前,
发色竟透出一种奇异的、不常见的枯黄。然而,就在这张被油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上,
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如同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
此刻正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歉意和一丝……孩子气的懊恼?“对不住!对不住!
”树杈间的人声音清越,带着几分急促的喘息,一边奋力挣扎着想下来,一边连声道歉,
“那‘铁翼鸢’的尾舵卡住了!我……我没控制好!”诸葛亮捂着额头,
指尖下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黏腻的血还在渗出。他皱着眉,看着那笨拙挣扎的身影,
了一眼砸中自己的“凶器”——那是一只用竹木精心扎就、结构繁复得令人咋舌的飞鸟骨架,
几片粗陋的蒙皮撕裂开来,散落一地,几根断裂的金属构件闪着冰冷的寒光,
深深嵌进他方才倚靠的青石旁的泥土里。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松脂和某种金属烧灼后特有气味的机油味道,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心头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几乎要脱口斥责这莽撞的“天降横祸”。可就在这时,
那卡在树上的身影终于挣脱了纠缠的枝桠,笨拙地往下溜。眼看就要落地,
脚下却踩到一块湿滑的青苔,“哎呀”一声惊呼,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几乎是出于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本能,诸葛亮强忍着额角的剧痛,下意识地疾步上前,
伸出了双臂。噗通!一个带着浓烈机油、泥土和汗水混合气味的、并不算轻的身体,
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怀里。巨大的冲力让他本就有些眩晕的身体再次晃了晃,
他不得不收紧手臂稳住两人。低头看去,怀里的人正惊魂未定地抬起那张花猫似的脸,
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此刻离他如此之近,清晰地映出他额角淌血、眉头紧锁的模样,
也映出了她自己脸上那抹狼狈的赧然。“多……多谢……”她声音低了下去,挣扎着站稳,
飞快地从他怀里退开一步,目光却落在他捂着头的手上,那血痕刺眼得很。
她脸上的懊恼和担忧立刻盖过了尴尬,伸手就往自己那件同样沾满油污的粗布外衫口袋里掏,
“我……我有药!”诸葛亮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在脏兮兮的口袋里翻找,
掏出一个同样油腻腻的小陶瓶,又扯下自己相对还算干净的一小片里衣衬布。她动作麻利,
甚至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急切,上前一步,
小心翼翼地想拨开他捂住伤口的手:“快让我看看!这机括上的铁片最是锋利,马虎不得!
”那陌生的、带着油污和汗意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额角的皮肤,
诸葛亮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侧头避开了。这个细微的动作,
让正全神贯注于伤口的黄月英他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动作猛地一僵。她的手指停在半空,
距离他的额头仅有一寸。她抬起眼,那双明亮的眸子撞上他深邃而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目光。
一瞬间,她眼中那真切的焦急和歉意,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骤然黯淡下去,
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的霜。她抿紧了唇,下巴微微绷紧,那抹赧然和慌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被拒绝后迅速筑起的、带着距离感的疏离和倔强。
她慢慢收回了拿着药瓶和布片的手,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方才那点因意外而生的短暂鲜活气息,在她身上骤然褪去,
只余下一种沉默的、带着刺的孤寂。“是在下失礼。”诸葛亮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那躲避的动作近乎本能,源于长久独处养成的习惯,却实实在在地刺伤了对方的好意。
他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甚至带上一点温和的歉意,“姑娘不必介怀,
小伤而已。倒是姑娘……可有摔伤?”黄月英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默默地盯着他额角那道仍在渗血的伤口,鲜红的血线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她眼底那层薄霜似乎被这血色灼了一下,微微晃动。沉默了片刻,她忽然一言不发,
径直走向那摔得七零八落的“铁翼鸢”残骸,蹲下身,
动作近乎粗暴地拆解起那些断裂的竹骨和扭曲的金属构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油污沾染了她原本就脏兮兮的手指,也像是在她周身竖起了一道无形的、拒绝靠近的墙。
诸葛亮站在原地,额角的伤口随着心跳隐隐作痛。他看着她瘦削的脊背在粗布衣衫下绷紧,
看着她枯黄的乱发在微风中倔强地翘起几缕,
着她近乎发泄般拆卸那些残骸……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味、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
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微妙的无所适从。“此物……”他斟酌着开口,试图打破这僵局,
目光投向那堆奇异的残骸,“构思奇巧,非寻常匠作可比。虽一时失控,然能翔于天际,
已属非凡。”他的语气是真诚的,带着探究的意味。黄月英拆卸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微微侧过脸,没有完全转过来,只留给他一个沾着油污的、紧绷的侧脸轮廓。
她似乎在辨别他话语中的真伪。过了几息,她才低低地哼了一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鼻音,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自言自语:“非凡?
非凡的笨鸟罢了。连方向都辨不清,一头撞进死路……” 她手下用力,“咔嚓”一声,
掰断了一根半裂的竹骨。诸葛亮看着她近乎自虐的动作,眉头微蹙。他向前走了两步,
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那堆复杂精巧的构件上:“在下观其骨架,
似取法于飞鸟骨骼之轻盈中空?然飞鸟振翅,借风势而升,其力源于自身筋肉。此鸢欲翔空,
力从何来?方才那尖啸之声,莫非……内有机括,以发条或扭簧积蓄之力驱动?
”他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指要害。黄月英猛地抬起头,
脸上那层拒人千里的冰霜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她沾满油污的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亮光,死死地盯着诸葛亮,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那眼神锐利如针,带着审视,
更带着一种在荒原独行太久、突然发现同类的巨大惊疑。
她甚至忘了自己脸上的污迹和方才的难堪,脱口而出,
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你……你懂机括?你怎知我用了扭簧蓄力?
那声音……你竟能听出是扭簧过载崩断之音?”诸葛亮迎着她灼灼的目光,
额角的血痕似乎也褪去了几分痛感。他微微颔首,
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笑意:“略知一二。扭簧之力,刚猛有余,柔韧不足。
飞鸟翔空,需借风力之变,瞬息调整姿态。若驱动之力过于刚硬,难以及时应变气流之微澜,
失控便在所难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扭曲的金属片,
“或许……可尝试以韧性更佳之物替代部分刚性机括,
或辅以某种能感知风势变化、自动微调翼角的小巧机关?”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黄月英心中激起千层浪。她眼中的冰霜彻底消融,
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找到知音的兴奋所取代。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
急切地追问:“韧性替代?感知风势?你是说……像蜻蜓翅膀末端那种可以调节角度的薄片?
还是……还是……”夕阳的余晖将卧龙岗染成一片温柔的金红。溪水依旧淙淙流淌,
带走几缕淡去的血丝。诸葛亮和黄月英,一个额角带伤、衣襟染血,
一个蓬头垢面、满手油污,就这样隔着一堆摔烂的木头和金属,
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探讨起来。那些精密的术语,那些关于力、风、平衡与变化的构想,
在他们之间激烈碰撞,仿佛无形的火花在噼啪作响。先前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隔阂,
早已被这纯粹智识交锋的光芒驱散得无影无踪。黄月英甚至忘了自己脸上的污迹,
兴奋时手舞足蹈,枯黄的头发在晚风中跳跃,那张被油污覆盖的脸庞,
因专注和闪耀的智慧之光,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诸葛亮看着她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一种设想中的“风感舵片”,
看着她眼中那团明亮得几乎要烧起来的火焰,额角的伤口似乎真的不再疼了。
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浅淡的笑意,悄然浮现在他向来沉静的嘴角。这山野之间,
竟藏着如此一颗璀璨夺目的星辰?光芒或许被尘垢短暂遮蔽,但此刻,它正以无可阻挡之势,
穿透一切,熠熠生辉。二、隆中灯火建安五年的隆冬,南阳宛城黄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厅堂内,高朋满座,红烛高烧,酒肴的香气混着炭火的暖意,蒸腾出一派喧腾的喜庆。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恭贺黄承彦嫁女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然而,这满堂的喧闹,
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渗不进那间小小的、临时充作新房的偏厅。红烛滴泪,
在窗棂上投下两个静静相依的影子。案几上,合卺酒早已饮尽,两只空杯并排而立。
诸葛亮静***着,身上簇新的吉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绸光。他的目光,
却落在身旁那双搁在膝上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匀称,却并不细腻,
指腹和掌心覆盖着一层薄茧,带着长期与木料、金属、刻刀打交道的清晰印记。他伸出手,
极其自然地、稳稳地覆了上去,将那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手,
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黄月英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他紧紧地握住。
她低着头,浓密微黄的发髻上簪着沉重的金饰,压得她脖颈有些僵硬。烛光在她侧脸上跳跃,
清晰地映照出她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那浓密睫毛下难以掩饰的一丝黯淡。
厅堂隐约传来的、刻意压低却依旧能捕捉到的零星议论,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在她心上。
“……承彦公高义,孔明贤侄大才,只是这新妇……啧……”“……听闻幼时便异于常人,
发黄面黑,如今看来,传言非虚啊……”“……孔明贤侄才华冠绝荆襄,何至于此?
莫非真如坊间所传,是贪图黄氏藏书楼之富?……”那些话语,像冰冷的蛇,
缠绕着喜庆的烛光,钻进这方寸之地。黄月英的头垂得更低了,
烛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她试图抽回被诸葛亮紧握的手,指尖冰凉。“阿丑。
”诸葛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突然静下来的新房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轻易盖过了窗外那些遥远的、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他没有用“娘子”,也没有用任何敬称,
只是唤着她那个带着戏谑甚至轻视意味的小字,声音里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烫的郑重。
黄月英猛地抬起头。烛光下,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遗憾或怜悯。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倒映着跳动的烛焰,
也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那个发色枯黄、被油污掩盖过、此刻又被世俗流言刺伤的影子。
然而,他的目光是如此专注,如此纯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欣赏与笃定。“世人只见皮囊,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金石投入寂静的深潭,“我见到的,是这卧龙岗上,
”他微微停顿,目光穿透窗棂,仿佛望向远处那一片他曾无数次仰望的、熟悉的星空,
最终又落回她脸上,一字一句,“唯一的星辰。”黄月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发疼,随即又被一种汹涌的暖流淹没。
她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看着他紧握自己粗糙手掌的坚定力量,眼眶骤然发热,
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水汽逼退,
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所有的自卑、难堪、委屈,
都在他这简短而有力的话语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力量所取代。她不需要再低头了。
隆中的日子,如卧龙岗下的溪水,清冽而平缓地流淌。草庐清幽,竹影婆娑。
诸葛亮躬耕垄亩,黄月英则将她那些奇思妙想,一点点融入这山野的日常。
诸葛亮摊在案头研读的书简旁,常会多出几张画满奇异符号和结构图的麻纸;他搁笔沉思时,
目光常会被窗外那个蹲在溪边、专注地调试着新制水车模型的身影所吸引。
那架精巧的水车模型,就架在屋后引来的溪流上,利用水力,日夜不停地带动着一架小石磨,
省去了许多舂米的辛劳。诸葛亮常会驻足溪边,看着水流推动轮叶,带动连杆,将力量传递,
最终化为石磨均匀的旋转。黄月英则在一旁,时而用小木槌轻轻敲打某个榫卯连接处,
时而用自制的“矩尺”测量着角度,时而拧紧某处松动的麻绳。她的神情专注,
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沾着泥点和水渍的脸上,
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近乎神圣的光彩。诸葛亮看着她灵巧的手摆弄着那些木料和机括,
看着她枯黄的头发在阳光下跳跃,
看着她专注时微微咬住下唇的小动作……一种深沉的、带着暖意的满足感,
如同这春日山间的薄雾,无声地弥漫在他心间。这方小小的天地,隔绝了山外的纷争与狼烟。
直到那个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隆中宁静的上空。建安十二年春末,草庐外桃花开得正艳。
黄月英正俯身在水车模型旁,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组新换上的铜制齿轮。
她用一把自制的、刻度精确的黄铜量尺,反复比对着齿轮啮合的间隙,
试图解决传动时那细微却恼人的顿挫感。阳光透过树叶缝隙,
在她沾着机油和铜绿的手指上跳跃。“夫人!夫人!”书童阿吉气喘吁吁地从院门外奔入,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敬畏的奇异光彩,声音都变了调,“来了!又来了!那位刘皇叔!
他……他带着关张二位将军,又到山门外了!这……这已是第三次了!”“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黄月英手中那柄黄澄澄的量尺,脱手而落,
重重地砸在溪边的鹅卵石上,蹦跳了几下,歪斜地躺在了湿润的青苔上。她猛地直起身,
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的木偶。脸上的专注和投入瞬间冻结,褪得一干二净。她缓缓转过身,
看向站在廊下的诸葛亮。诸葛亮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正静静立在廊檐的阴影里。
阿吉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沉静的眸底激起了剧烈的、难以平复的波澜。
那是一种久违的、被强行压抑在躬耕垄亩之下的炽热光芒——那是对天下棋局的洞悉,
是对经纬之才的自信,更是被乱世烽烟点燃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雄图壮志!
那光芒如此灼热,如此耀眼,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