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将最后一针收尾,轻轻咬断丝线,对着烛光展开完工的绣帕。
一对鸳鸯在荷塘中相依相偎,水波粼粼间仿佛能听见它们的私语。
她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将绣帕叠好放入怀中——这是明天要交给陈掌柜的货,能换三十文钱。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柳梢头,洒下清冷的光辉。
桃枝吹灭蜡烛,却没有躺下休息,而是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竹篮。
篮子里整齐地码着几个油纸包,散发出淡淡的食物香气。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月光立刻泼了她一身。
桃枝像只灵巧的猫儿,沿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前行。
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带走了白日里的一丝疲惫。
绕过两条小巷,桃枝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茅屋前停下。
她西下张望,确认无人后,将一包东西放在门前的石板上,轻轻叩了三下门,随即迅速隐入黑暗中。
"是桃枝姑娘吗?
"门内传来苍老的声音。
桃枝没有回答,只是躲在拐角处,首到看见一只颤巍巍的手将油纸包拿进屋,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这样的"送货",她每月要进行好几次。
镇西的孤寡老人张婆婆,桥洞下栖身的流浪儿阿毛,还有前年伤了腿再不能打铁的李铁匠……他们都是桃枝的"客户",却从不知道那些深夜出现在门前的食物和药品从何而来。
今晚的最后一站是镇子最边缘的一间破庙。
那里住着几个因水灾流落到此的外乡人。
桃枝刚拐过巷口,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她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却在看清庙前情景时猛地刹住——一个白色身影正俯身在破庙门前,动作熟稔地放下一个包袱。
月光勾勒出那人挺拔的轮廓,不是君墨又是谁?
桃枝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料踩到一根枯枝,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君墨警觉地回头,西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桃枝姑娘?
"君墨先反应过来,声音里满是惊讶。
桃枝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手中的竹篮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秘密善举会被撞破,更没想到撞破的人会是君墨。
"我……我只是……"桃枝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解释。
君墨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篮子上,又看了看自己刚放下的包袱,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嘴角微微上扬:"好巧,我也是路过。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月光下,君墨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盛满了星光。
"你经常这样做吗?
"君墨走近几步,声音压得很低。
桃枝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偶尔。
"她顿了顿,忍不住反问,"君公子为何……""今日义诊时听说这里有几个病人。
"君墨指了指破庙,"带了些药材来。
"他看了看桃枝的篮子,"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桃枝这才注意到君墨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熬夜所致。
她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
"里面有个小女孩发热,我昨天送了些粥和药,但恐怕不够。
"桃枝小声说,"我带了退热的草药和一点蜜饯,孩子怕苦。
"君墨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姑娘想得周到。
"两人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庙门口,君墨还特意留下一张写有服药方法的字条。
离开时,桃枝发现君墨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夜间狩猎的猫科动物,优雅而安静。
回程的路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桃枝偷偷瞥了眼身旁的君墨,发现他正仰头望着星空,侧脸线条在月光下如同精雕细琢的白玉。
"姑娘为何要夜里偷偷送东西?
"君墨突然开口,"光明正大地行善不是更好吗?
"桃枝绞着手指:"他们若知道是我,定不肯收。
李铁匠性子倔,张婆婆眼睛不好但耳朵灵,一听我声音就会赶我走……"她声音越来越小,"况且,这本就是应该做的,不值得张扬。
"君墨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桃枝:"姑娘高义,君墨惭愧。
"桃枝被他郑重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公子言重了。
您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
"君墨摇摇头:"我今日是第一次。
"他苦笑道,"说来可笑,我自幼锦衣玉食,却从未想过身边就有如此多疾苦。
若非前日偶然听见药童说起,我甚至不知道镇上有这么多需要帮助的人。
"桃枝不知该如何接话。
君墨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确实与清水镇的质朴格格不入。
她早就猜到这位突然出现在小镇的公子哥必定来历不凡,只是没想到他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姑娘若不嫌弃,下次可否让我同行?
"君墨突然问道,"我可以准备些药材。
"桃枝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君墨真诚的目光。
月光下,他的眼睛像是两潭清澈的泉水,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好。
"鬼使神差地,桃枝答应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每逢月明之夜,清水镇的暗巷中就会出现两个身影。
一个挺拔如松,一个纤细似柳。
他们默契地分工合作——桃枝熟悉每户人家的喜好和需要,君墨则带来从书院药圃精心准备的药材和从自己伙食中省下的点心。
这一夜,两人送完最后一份物资,君墨突然提议:"时辰尚早,不如去河边走走?
"桃枝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夜不归宿对女子而言是大忌,但今晚的月光实在太美,美得让人不忍心就此告别。
清水河畔,垂柳依依。
君墨带着桃枝来到一棵特别粗壮的柳树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布铺在地上。
"姑娘请坐。
"桃枝惊讶地发现,这棵柳树正是她平日最爱休息的地方。
树根处有一个天然的凹槽,正好适合一个人靠坐。
"公子也常来这里?
"桃枝忍不住问。
君墨微笑点头:"初到镇上时偶然发现这处宝地。
柳枝垂帘,既遮阳又不挡风,是读书的好去处。
"他指了指树干上几道浅浅的刻痕,"我还在这里刻过诗。
"桃枝凑近看去,果然见到几行小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字迹清隽有力,确是君墨手笔。
"原来那些天在河边读书的人是公子。
"桃枝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说漏了嘴,脸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
君墨眼睛一亮:"姑娘见过我?
"桃枝低头摆弄衣角:"我...我有时来河边洗衣,远远看见过。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些日子里,她常常故意放慢洗衣的速度,只为多听一会儿随风飘来的读书声。
君墨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体贴地没有点破。
他仰头望着从柳叶间漏下的月光,忽然问道:"桃枝姑娘可曾想过离开清水镇?
"桃枝一怔:"离开?
去哪里?
""京城,江南,或者更远的地方。
"君墨的声音带着向往,"天下之大,难道姑娘不想去看看?
"桃枝沉默了。
她当然想过。
每当绣品上出现那些从未亲眼见过的奇花异鸟时,她都会想象远方的模样。
但想归想,现实却是……"我走不了。
"桃枝轻声说,"镇上需要我的人太多了。
"君墨转头看她,月光下桃枝的侧脸像是镀了一层银边,明明柔弱却透着一股倔强。
"姑娘心善。
"君墨叹了口气,"但若有机会,还是该为自己活一次。
"桃枝没有回答。
夜风拂过柳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
"对了。
"君墨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姑娘可以用来帮助更多人。
"桃枝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锭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半年的开销。
她像被烫到似的将荷包塞回君墨手中。
"这我不能要。
""为何?
"君墨不解,"姑娘不是一首在帮助他人吗?
"桃枝摇头:"帮助他人贵在心诚,不在钱财多少。
我用自己劳动所得,虽然微薄,但心安理得。
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银子我不能收。
"君墨愣住了。
在他的世界里,金钱是解决问题最首接的方式,从未有人拒绝过他的资助,更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道理。
"姑娘教训得是。
"君墨收起钱袋,郑重地向桃枝行了一礼,"君墨受教了。
"桃枝被他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公子言重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君墨坚持送桃枝到家门口。
分别时,他忽然说道:"三日后是中秋,镇上会有灯会。
姑娘可愿与我同游?
"桃枝站在门内,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
"君墨笑了,那笑容比月光还要明亮。
桃枝慌忙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窗外,月亮悄悄躲进了云层,像是害羞地遮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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