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屏幕光,像一层黏腻的苔藓,死死糊在吕梁的脸上。
那根代表鑫科材料的K线,己经不再仅仅是下坠,它变成了一条扭曲的、丑陋的绿色蚯蚓,在惨淡的网格背景里缓慢而绝望地蠕动。
**-3.17%**……**-3.89%**……每一次小数点后的跳动,都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后背死死抵着破电脑椅硌人的靠背,仿佛只要挪动一寸,那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就会彻底崩塌,将他账户里那点可怜的残骸也吞噬干净。
眼睛干涩得发痛,布满血丝,像被砂纸磨过,却不敢眨一下。
他死死盯着,仿佛要用意念将那根该死的绿线掰回去,掰回到那鲜红的、代表希望的上升通道里去。
“回本……只要回本……”喉咙里滚动着含混不清的呓语,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13676.40**。
这个数字像一道深深的烙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只要它变回**13768.42**,不,哪怕只少一分钱,只要不再减少就好!
只要那根该死的线能横过来,哪怕只是停住!
他就能喘口气,就能证明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把全部家当扔进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的蠢货!
时间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失去了意义。
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不知何时己经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黑暗和死寂。
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在沾满污迹的玻璃窗上投下短暂扭曲的光影,转瞬即逝,如同他账户里那点虚幻的数字。
只有电脑机箱风扇持续发出单调低沉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在耳边盘旋,和着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声地从凌晨一点跳到两点、三点。
那根绿色的蚯蚓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波动变得极其微弱,但方向,依旧是向下。
**-4.02%**。
账户总资产:**13218.51**。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混杂着冰冷的恐惧,像潮水般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膝盖、胸口,最后是口鼻。
窒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吸进满肺的霉味和泡面残余的油脂气息,胃里一阵翻搅。
他终于动了动僵硬发麻的脖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视线艰难地从那片冰冷的绿光坟场移开,落在床头柜那个豁了口的泡面碗上。
凝固的红油在惨白屏幕光的映照下,像一滩干涸的、污秽的血。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也压不住。
他猛地推开椅子,踉跄着冲向角落里那个散发着骚臭气味的简陋卫生间。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他扑到肮脏的洗手池边,对着锈迹斑斑的下水口,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不断上涌,灼烧着喉咙。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他撑着冰冷的陶瓷边缘,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微微发抖。
吐无可吐。
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冰冷刺骨,带着铁锈的腥气。
他胡乱地捧起水泼在脸上,试图冲掉那股萦绕不去的绝望和屈辱。
冷水激得他一哆嗦,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浮肿、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的脸。
头发像被狂风蹂躏过的鸟窝,嘴角还残留着水渍和干涸的胆汁痕迹。
陌生而狼狈。
这是他吗?
是那个几小时前还热血沸腾、以为一脚踏进了财富自由大门的吕梁吗?
他盯着镜子里那个失魂落魄的影子,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嘶哑、干涩到极点的声音。
那不是笑,更像濒死的动物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点气音。
打工?
打工至少能换来那碗泡面!
至少能付下个月的房租!
至少……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一个输光了全部筹码、连裤衩都要被扒掉的赌徒,瘫在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里,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股冰冷的恨意,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刺穿了胸腔的麻木。
像一条毒蛇,猛地昂起了头。
目标清晰地指向一个人——王胖子!
那个油光满面、唾沫横飞、拍着胸脯保证“闭着眼买都挣钱”的王胖子!
那个手腕上戴着亮瞎眼的假表、腋下夹着鼓囊囊空皮包、把他当傻子一样哄骗的王胖子!
“王有财!”
吕梁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扭曲变形,在狭小潮湿的卫生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潮湿的瓷砖墙面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指关节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皮肤迅速红肿起来。
但这痛楚非但没有让他冷静,反而像浇在烈火上的油。
“骗子!
***王八蛋!”
他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脑海里反复闪回着大排档油腻腻的灯光下,王胖子那张眉飞色舞、充满蛊惑的脸,还有那根在手机屏幕上刺眼上扬的红线。
**+8.63%**!
多么诱人的数字!
那根本不是趋势!
那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一个等着他这种无知又贪婪的蠢货跳下去的、深不见底的绿色深渊!
王胖子那张油滑的脸,在恨意的灼烧下,渐渐和杂志封面上那个咧着嘴笑的“股神”重合在一起,都带着同样令人作呕的虚伪和贪婪。
他们是一伙的!
都是吸血的蚂蟥!
是骗他押上全部身家然后一脚把他踹进地狱的魔鬼!
他跌跌撞撞地冲回电脑前,屏幕上鑫科材料那条绿线依旧死气沉沉地趴在谷底。
账户总资产:**13185.73**。
又少了!
吕梁的眼睛瞬间被这跳动的数字***得一片血红。
他像疯了一样抓起桌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指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
屏幕上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扭曲的蛛网。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翻找着那个只存过一次的号码——“王有财”。
找到了!
他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
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下了绿色的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
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吕梁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干硬的泡面残渣,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污垢。
“嘟——嘟——咔哒。”
通了!
“喂?”
一个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男声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里似乎还有女人模糊的抱怨声,“谁啊?
大半夜的!
有病啊?”
这声音像火星溅进了油锅!
吕梁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断裂!
“王有财!
***你祖宗!!”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像砂纸摩擦着玻璃,在死寂的出租屋里炸开,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鑫科材料!!
***给老子推的什么狗***票!!
跌停了!!
老子的钱!
老子的钱全他妈没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几秒钟后,王胖子那睡意全无、但明显带着火气的声音响了起来,音量也陡然拔高:“吕梁?!
***疯了吧?!
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什么跌停?
***买股票不看时间的吗?
现在是凌晨!
凌晨!
休市!
懂不懂?
休市!
哪来的涨跌停?”
休市?
休市?!
这两个字像两记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吕梁因极度愤怒而滚烫的脸上。
他猛地一窒,所有咆哮和咒骂都卡在了喉咙里,像一只被骤然扼住脖子的公鸡。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动脖子,目光重新聚焦到惨白的电脑屏幕上。
鑫科材料的走势图,那条死气沉沉的绿色蚯蚓旁边,清晰地标注着一行小字:**己收盘。
当前价格:22.68元。
** 旁边是**-4.02%**。
而交易软件界面最上方,一行醒目的灰色提示条:**市场状态:己收盘(次日9:30开市)**。
刚才那些细微的跳动……是延迟数据?
还是他精神恍惚产生的幻觉?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刚才的绝望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遍全身,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只留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他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样,对着一个休市的数字咆哮了半夜?
他刚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王胖子在电话那头会怎么想?
电话里,王胖子不耐烦的、带着浓浓鄙夷的声音还在继续,像针一样扎进他混乱的耳朵:“……神经病!
老子好心给你指条发财路,你自己点背买在最高点,怪老子?
技术!
技术懂不懂?
心态!
心态!
就你这熊样,跌几个点就鬼哭狼嚎的,趁早销户!
别他妈再烦老子睡觉!”
“嘟……嘟……嘟……”忙音响起。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
出租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电脑风扇的嗡鸣和吕梁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握着手机,僵立在原地,屏幕碎裂的纹路硌着他的掌心。
脸上***辣的,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恐惧。
王胖子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混乱的大脑:“就你这熊样……趁早销户!”
销户?
把他仅剩的那点残骸也彻底抹掉?
不!
绝不!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死死盯住屏幕上那条静止的、代表鑫科材料的绿色K线。
22.68元。
账户总资产:13185.73元。
跌了。
是实实在在的跌了。
不是幻觉。
他的钱,没了西分之一!
一股混杂着不甘、恐惧和最后一丝赌徒般疯狂的情绪,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冰冷的心脏。
他不能销户!
他必须把它赢回来!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鑫科材料!
一定是庄家洗盘!
一定是!
明天!
明天一开盘,它一定会涨回去!
必须涨回去!
王胖子那个***懂个屁!
他根本不懂!
他吕梁……一定能翻本!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却带着一种灼人的偏执。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重重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电脑椅上。
身体依旧疲惫不堪,但眼神却重新聚焦在那片冰冷的绿光坟场上,里面燃烧的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死死盯住猎物的执拗光芒。
他不再看时间。
不再理会窗外是否天亮。
他就那么坐着,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静止的绿线,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烤红。
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但他浑然不觉。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盘旋的念头:盯住它!
死死盯住它!
等天亮!
等开盘!
它会涨!
它一定会涨!
只要涨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就能把亏掉的那点钱……捞回来!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他那双死死钉在屏幕上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那惨淡的绿光,映着他苍白而扭曲的脸,像一幅描绘绝望与偏执的诡异画像。
窗外的城市依旧沉睡,而在这方狭窄的囚笼里,一场无声的、更为煎熬的战役,才刚刚在吕梁布满血丝的瞳孔里拉开序幕。
他在等待,等待那个未知的、决定他仅剩残骸命运的九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