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蹲在青石井栏旁,指尖捻着半片枯黄的梧桐叶。
月光从交错的枝桠间漏下来,在她月白色的宫裙上烙下斑驳黑影,像极了诏狱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刑具。
这已经是她今夜第三次绕到井边了。
"知微姐姐,七殿下又咳血了。
"小宫女阿箬提着灯笼追过来,橘色暖光映着额角细汗,"药吊子都凉了三回......""知道了。
"沈知微将梧桐叶揣进袖袋,起身时顺势扶住摇摇欲坠的药筐。
浓重药味里混着丝腥甜,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筐底暗格——那里藏着半截染血的纱布。
沿着青苔斑驳的宫墙往北走,越靠近蛰龙渊,梧桐树便生得越发诡异。
枝干虬结如鬼爪,树皮上皲裂的纹路竟似人面。
沈知微数到第九十九步时,终于看到那方歪斜的匾额。
"冷香殿"三个鎏金大字被雨水蚀得只剩残影,倒像是用血描出来的。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殿下恕罪!"两个粗使嬷嬷慌慌张张退出来,险些撞翻沈知微手中的药筐。
她侧身避让时瞥见门缝里的场景:满地药汁蜿蜒如蛇,少年单薄的身影蜷在阴影里,雪白中衣上绽开点点猩红。
"装得倒像。
"沈知微垂眸掩去冷笑。
方才嬷嬷们经过时,她分明闻见她们袖口沾着曼陀罗粉的味道——那是太医院用来镇痛的秘药。
阿箬要推门,却被她按住手腕。
"去取些蜜渍金桔来,要去年霜降前腌的那罐。
"支开小宫女后,沈知微从鬓角拔下银簪,轻轻挑开药筐暗格。
染血纱布落入掌心时,她突然听见身后梧桐叶沙沙作响。
那声音不同寻常,像是有人踏着特定方位在树影间腾挪。
"谁在那里?"她猛地转身。
一片枯叶擦着耳畔飞过,钉入身后门板。
叶柄处缠着细如发丝的银线,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
沈知微瞳孔骤缩。
这不是普通暗器,分明是淬了蛇毒的蛰龙刺。
传闻昭天楼之变时,是用这种兵器暗杀了三司使......"咳咳......"虚弱的咳嗽声打断她的思绪。
再抬眼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少年倚着门框,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潮红,指节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可是尚食局送药的?"沈知微福身行礼,却在低头瞬间瞥见他袖口银光。
那截手腕看似孱弱,实则绷着蓄势待发的筋肉,像极了她在御兽苑见过的雪豹。
"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照料殿下饮食。
"她端起药碗时,指尖在碗沿某处凸起轻轻一按。
鎏金缠枝纹的暗格应声弹开,褐色药汁下竟藏着半指深的碧色液体。
岳承影接过药碗的刹那,沈知微突然踉跄着往前栽倒。
药汁泼洒在他衣襟的瞬间,她藏在袖中的蜜饯准确落入暗格。
碧色毒液顺着鎏金纹路渗入夹层,与残留的药渣混作一团。
"奴婢该死!"她伏在地上颤抖,余光却瞥见少年指尖微动。
那根蛰龙刺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将想要窥探的阿箬钉在梧桐树上。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回廊,满庭梧桐沙沙作响。
岳承影弯腰扶她时,掌心薄茧擦过她腕间旧疤:"姑娘可曾听过,聪明人在这蛰龙渊......通常活不过三更?"沈知微抬头望进他漆黑的眸子,忽然想起幼时在宫外见过的走马灯。
层层叠叠的彩绘纸后面,总藏着灼人的烛火。
"奴婢愚钝。
"她将染血的纱布悄悄塞进他掌心,"只知七殿下这咳血症,用白及粉混着晨露送服最是见效。
"少年指尖蓦地收紧。
他当然认得这是蛰龙刺造成的伤口——三日前那个试图在药里下毒的细作,正是被他用同样的手法了结在梧桐林。
2.梧桐烬寅时未至,冷香殿东偏房。
沈知微将捣烂的忍冬藤敷在阿箬颈间伤口,小宫女昏睡中仍攥着她的袖角。
蛰龙刺留下的毒痕呈蛛网状蔓延,与她在尚食局见过的蛇毒截然不同——这分明是掺了鹤顶红的改良配方。
"姐姐..."阿箬忽然抽搐着抓住床沿,"别碰七殿下的药炉..."铜盆里的清水映出沈知微凝重的面容。
三个时辰前那场变故绝非偶然,贵妃特意派阿箬这个眼线跟着她,恐怕早算准了岳承影会出手灭口。
只是没想到蛰龙刺的毒竟能腐蚀银器,她藏在发间的试毒簪已然发黑。
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沈知微迅速将染毒的纱布塞进炭盆,火星噼啪炸响的瞬间,她听见有人用刀鞘拨动门闩。
冷宫特有的霉味里混入一缕龙涎香——这是御前侍卫才配用的熏香。
"姑娘好手段。
"岳承影的声音贴着窗棂飘进来,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能在贵妃的曼陀罗粉里掺入石见穿,倒是解了我三日来的头痛之症。
"沈知微握紧药杵。
那日她确实在送来的药筐夹层偷换药材,但能识破这点的......除非他精通《神农百草经》。
传闻昭天楼之变时,叛军曾用此书毒杀六部尚书。
"殿下谬赞。
"她将窗纸戳开小孔,"奴婢不过是往安神汤里添了些酸枣仁。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一柄软剑穿透窗纸直指咽喉,剑身映着少年苍白的脸。
岳承影的中衣还沾着晨露,领口处却露出半截绷带——正是她昨夜塞过去的染血纱布。
"酸枣仁产自陇西,而姑娘的白及粉..."剑尖挑起她腰间香囊,"带着南诏国的紫藤花气。
"沈知微后背渗出冷汗。
白及粉混紫藤是顾氏医派的独门配方,当年顾太医正是因此被诬陷通敌。
她佯装整理鬓发,指尖悄悄摸向藏在枕下的银针。
突然,剑身震颤如龙吟。
岳承影旋身避开破窗而入的飞镖,软剑在掌心挽出九朵剑花。
沈知微看得真切,那剑招走势竟与窗外梧桐枝桠的分布完全契合。
"第三十七步,坤位!"她脱口而出。
岳承影身形微滞,随即踏着她指点的方位腾挪。
剑锋掠过第七棵梧桐树时,树皮突然爆裂,藏身其中的黑衣人喉间绽出血花。
沈知微这才惊觉,整个冷宫的树木排列暗合八阵图,每一处枝干扭曲都是致命杀招。
"姑娘如何识得我的蛰龙阵?"岳承影反手掷出剑鞘,击落檐上第二波刺客。
他喘息着倚住门框,指缝间渗出的血却是诡异的靛蓝色。
沈知微抓起案上雄黄酒泼向地面。
液体触及青砖的瞬间腾起紫烟,显露出纵横交错的银丝——这些淬毒的机关线昨夜还不存在。
她终于明白,为何踏入冷宫的人从未活着出去。
"殿下在树皮涂了柘浆。
"她搀住摇摇欲坠的少年,"柘树汁遇雄黄变紫,奴婢恰巧在御药房见过。
"岳承影低笑出声,咳出的血沫染红她袖口。
沈知微摸到他腕脉时心头巨震,这分明是中了"牵机引"——当年先帝赐死端慧皇后的剧毒。
但更让她惊骇的是,毒素竟沿着手少阴心经逆行,分明是被深厚内力强行压制所致。
"姑娘现在逃还来得及。
"岳承影突然扣住她命门,"子时三刻,贵妃要烧宫。
"沈知微反手按住他肘间天井穴。
这是她在御兽苑驯狼时学的招式,专破擒拿手:"殿下若真想杀我,昨夜就该让我被蛰龙刺穿喉。
"晨雾被突如其来的火光撕破。
远处传来油毡燃烧的爆响,混杂着侍卫靴底碾碎瓦砾的动静。
岳承影忽然揽住她腰身跃上横梁,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西南角腾起的浓烟——正是藏着他练剑密道的方位。
"好一招声东击西。
"沈知微嗅到烟里夹杂的硝石味,"但贵妃真正要烧的,怕是殿下寝殿里的梧桐木匣吧?"她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
那个紫檀木匣她今晨打扫时见过,锁孔形制特殊,像是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开启。
匣面阴刻的螭龙纹,与昭天楼废墟出土的叛军令牌如出一辙。
"姑娘究竟是谁?"岳承影的呼吸拂过她耳畔,"顾氏遗孤?贵妃暗桩?还是..."他指尖抚上她颈后淡红的月牙胎记,"我那个本该死在昭天楼大火里的...阿姊?"沈知微浑身剧震。
破碎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女人凄厉的尖叫,滚烫的檀木匣砸进怀里,有人将她推入枯井时喊着"顾家总要留个种"。
井口晃动的玉佩刻着螭龙纹,与岳承影此刻腰间悬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殿下认错人了。
"她旋身挣脱桎梏,从燃烧的横梁间抽出一根焦黑木料,"但若想保住木匣里的《蛰龙谱》,最好立刻带我去后殿药泉。
"火舌舔舐窗棂的爆裂声中,岳承影忽然将软剑塞进她手中。
剑柄处镌刻的小字让沈知微瞳孔骤缩——"永和七年,赠爱女阿沅"。
那是昭天楼之变发生的前一年,也是顾太医之女顾沅及笄之年。
"小心!"岳承影突然扑倒她。
淬毒的弩箭擦着发髻飞过,将正在燃烧的帐幔钉在墙上。
沈知微看见他后背插着的半截箭矢,靛蓝色毒血瞬间浸透白衣。
贵妃的狞笑穿透火墙:"好一对亡命鸳鸯,倒是省了本宫两份棺材钱!"沈知微握剑的手突然不再颤抖。
当岳承影咳着血将木匣钥匙塞进她掌心时,她终于记起那个雨夜:穿月白襦裙的女人抱着木匣跪在雪地里,而少年皇子握着带血的剑跪在她身后。
漫天梧桐叶纷纷扬扬,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丧仪。
3.牵机引子夜,冷宫药泉。
沈知微将岳承影浸入泉眼时,水面突然浮起细密血珠。
那些血珠诡异地聚成北斗七星状,泉底青石板随之裂开蛛网纹。
她想起顾氏医书记载的"七星锁脉",慌忙咬破指尖将血滴入天枢位。
"你果然流着顾家的血..."岳承影突然睁眼,反手扣住她腕子按向泉底。
掌心触及凹凸铭文的刹那,沈知微脑海中炸开无数画面:身着太子衮冕的男人将木匣交给顾太医,匣中帛书赫然写着"永和七年腊月,三皇子鸩杀先帝"。
泉水突然沸腾如煮。
岳承影背后的弩箭被气浪掀飞,靛蓝色毒血遇热化作紫烟。
沈知微颈后月牙胎记灼痛难忍,竟浮现出顾氏祖传的金针纹样。
这是《灵枢九针》记载的"渡厄"禁术发动的征兆——以医者心血为引,换濒死者一炷香阳寿。
"阿姊..."岳承影指尖抚过她颈间金针纹,"当年母妃把你推出火海时,也是这般模样。
"沈知微头痛欲裂。
记忆如淬毒的蛰龙刺扎进脑海:昭天楼大火中,淑妃娘娘撕心裂肺地喊着"阿沅快走",将木匣塞进她怀里。
那时岳承影才六岁,抱着染血的剑蜷缩在梁柱后,后背赫然是三道爪痕——与此刻泉水中少年背上的伤疤分毫不差。
突然,泉眼深处传来机括转动声。
十八根青铜锁链破水而出,末端连着的正是那个紫檀木匣。
沈知微这才看清匣面螭龙纹的蹊跷:龙睛处镶嵌的并非宝石,而是两枚凝固的血珠。
"需要顾氏女子的经血,和岳家皇嗣的心头血。
"岳承影握着她的手按向龙睛,"阿姊,当年他们就是这样逼死母妃的。
"沈知微想要抽手,却发现自己的血正被木匣疯狂吞噬。
月牙胎记发出妖异红光,与岳承影后背爪痕共鸣震颤。
木匣开启的瞬间,先太子的绝笔***与顾太医的脉案同时飞出,上面详细记载着三皇子当今圣上如何用牵机引毒杀先帝。
"难怪皇上这些年头痛症越发严重。
"沈知微握紧染血的帛书,"牵机引会随血脉遗传,他毒杀先帝时自己也中了毒!"岳承影突然剧烈咳嗽,靛蓝色毒血溅在***上,竟显出另一层隐藏文字。
沈知微认出这是顾氏密语,记载着唯有换血之术能解牵机引。
而药泉四周突然亮起的夜明珠,恰好排列成换血所需的八门方位。
"贵妃娘娘到——"宦官尖利的通传声穿透水雾。
岳承影迅速将***塞入她怀中,自己则故意撞向泉边利石。
鲜血染红衣襟时,他贴着沈知微耳畔低语:"记住,你现在是顾沅。
"火把的光晕中,贵妃的金丝鸾纹裙裾拂过满地狼藉。
沈知微伏在血泊里,任由侍卫将冰凉的剑刃架在颈间。
她能感觉到贵妃在审视自己颈后的胎记,那目光像极了尚食局嬷嬷挑选活祭用的羔羊。
"把这贱婢拖去暴室。
"贵妃的护甲刮过她锁骨,"至于七殿下...皇上说了,巫蛊余孽该是什么下场,娘娘最清楚。
"沈知微浑身发冷。
二十年前淑妃就是被冠以巫蛊罪名,在暴室受尽酷刑而亡。
她佯装挣扎,袖中暗藏的银针精准刺中侍卫合谷穴。
趁着对方吃痛松手的间隙,她故意撞翻盛着***的玉匣。
"牵机引!"贵妃突然厉喝,"这毒怎么还在世上?"沈知微伏地颤抖:"奴婢方才为殿下疗伤时,发现他体内有...有双生蛊。
"这是她临时编造的谎言,《灵枢九针》曾载牵机引需以蛊虫为引,"若陛下圣体有恙,或许...或许与此蛊有关。
"贵妃的护甲深深掐进她肩头。
沈知微知道赌对了——皇帝近年来愈发严重的头痛症,正是牵机引发作的征兆。
而双生蛊的说法,足以让多疑的皇帝相信有人要弑君。
"摆驾养心殿!"贵妃突然转身,"把这贱婢和七皇子锁进冰窖,没有本宫手谕不得探视。
"沉重的铁门落下时,沈知微听见岳承影低笑:"阿姊这招祸水东引用得妙。
"他掌心躺着一枚带血的青铜钥匙,正是从贵妃侍女身上顺来的,"冰窖第三块砖下,藏着通往昭天楼废墟的密道。
"沈知微却盯着他心口渗血的绷带:"换血之术需要至亲血脉,你早就知道我是...""从你认出蛰龙阵开始。
"岳承影突然咳嗽着倚住冰墙,"当年母妃为保顾太医血脉,将你与刚出生的嫡公主调换。
谁知皇后察觉端倪,竟在昭天楼设局要烧死所有知情人。
"冰窖寒气在沈知微睫毛上凝成白霜。
她终于明白为何会对药泉密文产生感应,又为何独独不怕牵机引的毒——顾氏先祖曾为帝王试药,血脉中自带抗毒之能。
子时的更鼓声穿透地砖传来。
岳承影突然割破手腕将血涂在冰墙上,血珠竟顺着纹路汇聚成宫城舆图:"阿姊看,当年母妃被困的昭天楼,就在今日养心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