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中盛着明媚的初阳,说这天气真好,风也温柔。那时我们十八岁,
在画室里勾勒着通往巴黎美院的坦途。她总说苦难是艺术的养分,
却不知平凡才是真正的凌迟。二十年后同学会重逢,
她指尖有被颜料腐蚀的痕迹和婚戒压出的深痕。
当年画架上挣扎的普鲁士蓝早已变成幼儿园墙上的卡通云朵。我们醉后翻看旧素描本,
她忽然指着那幅《燃烧的女画家》:“记得吗?你说这是我的命运。”窗外暮色四合,
她在朦胧斜阳里疲倦地微笑,说人生极平凡,也没有什么波折与忧愁。
---1 初阳画梦画室里浮动着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阳光透过高大的北窗,
在布满划痕的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亮得晃眼的光斑。
空气里只有炭笔划过粗粝纸面的沙沙声,
间或夹杂着模特台上那位职业老模特因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而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叹息。
林晚晴就坐在我旁边,她的画板挨着我的。“看,这天气真好,风也温柔。”她忽然停下笔,
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眸子里盛着窗外那片明媚得近乎奢侈的初阳。
一缕碎发从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边滑落,蹭着她沾了点点炭灰的脸颊。那时我们十八岁,
是美院附中里最被看好的两个学生,胸腔里都鼓荡着近乎燃烧的野心。我们都坚信,
脚下这条被无数前辈走过的路,终点必定是巴黎左岸那些响彻艺术史的画室,或者至少,
也是国内顶尖画廊的聚光灯下。对我们而言,“未来”是一个镶着金边的、毋庸置疑的词语。
她的视线越过画板顶端,望向窗外被春风吹得微微摇曳的新绿树梢,
眼神里有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欢喜。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对美近乎本能的捕捉和沉醉,
特皮肤上深刻的皱纹、空气中悬浮的微尘、甚至时间本身——都可以成为她笔下永恒的主题。
她转过脸,重新审视自己的画纸,用指尖轻轻抹开背景的调子,
让那个略显苍老的侧影融入一片朦胧而富有诗意的光晕中。2 巴黎幻影“晚晴,
”我凑过去看,由衷地感叹,“你这灰调子,绝了。
老陈头让你画得都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哲人了。”老陈头是我们对那位模特的戏称,
他在这间画室坐了十几年,见证了一茬又一茬像我们这样眼睛里有火的年轻人。
林晚晴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你说,等我们到了巴黎,站在那些原作面前,
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激动得哭出来?”“哭?那也太没出息了。”我嘴上反驳着,
心里却同样被那个遥远的想象攫住。我们常常这样,在枯燥的基本功练习间隙,
用虚幻的未来给彼此打气。巴黎美院,罗马大奖,个展,
名望……这些词语像糖果一样在我们舌尖滚动,甜得发腻,
却也支撑着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石膏像陪伴的漫长夜晚。那时的林晚晴,
是真正为艺术而生的。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认为艺术必须根植于某种深刻的体验,
甚至是苦难。“你看梵高,你看蒙克,”她常常一边用力地挤压着颜料管,
让饱满的色彩堆砌在调色板上,一边认真地说,“没有那种极致的痛苦,
哪来那样喷薄而出的力量?苦难,是艺术最好的养分。”她说这话时,眼神灼灼,
带着一种天真的、未经世事的壮烈。她崇拜那些艺术史上燃烧殆尽的星辰,
仿佛也预定了相似的轨迹。她早期的习作里,就已经充满了强烈的表现欲,
大块的、未经调和的普鲁士蓝和镉红在画布上冲突、挣扎,像是压抑不住的呐喊。
我曾在她的一幅自画像习作旁半开玩笑地评论:“晚晴,你心里住着一团火,
迟早要把自己也烧进去。”她听了,只是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笔下那团纠结的、漩涡般的蓝色却更加浓重了。而我们,都天真地以为,
那“苦难”会是一种戏剧性的、为艺术献身的壮美,从未想过,它可能只是日复一日的消磨,
是现实生活那钝重而无情的碾压。3 命运转折命运的转折,发生得悄无声息,
却又无比彻底。那是在我们即将毕业,全力准备报考巴黎美院作品集的关键时期。
一个平常的周末,林晚晴回了一趟家,再回到画室时,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
她脸色苍白,眼神里的那簇火苗,熄灭了。她告诉我,她父亲,
那个在她口中一直有些浪漫却不切实际、常年折腾各种小生意却总以失败告终的男人,
这次捅了个大篓子。具体的细节她不愿多说,
只反复念叨着“巨额债务”和“不能再让他一个人扛了”。她的母亲早逝,
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尽管这亲人显得如此不靠谱。“巴黎……我去不了了。”她说这话时,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却在我心里砸出沉重的回响。她甚至没有流泪,
那幅刚起了大稿、充满力量感的创作草图——那幅后来被她命名为《燃烧的女画家》的雏形。
画面上那个扭曲、呐喊般的女性形象,此刻看来像一个残酷的反讽。我试图劝她,
用尽了我们当时能想到的所有热血沸腾的理由:梦想不能轻易放弃,困难是暂时的,
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但她只是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有些责任,是逃不掉的。
”她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那之后,林晚晴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迅速办理了手续,
没有参加毕业创作展,也没有再碰那些她视若生命的画具。
她离开了我们这群还在做着艺术梦的同学圈,像一滴水融入了人海。起初,
还有零星的消息传来,说她去了南方一座以商业和速度闻名的城市,
找了一份与绘画毫无关系的工作,似乎是做销售。我们都难以置信,
那个对艺术有着洁癖般坚持的林晚晴,怎么能忍受那种完全由数字和利益驱动的环境?
但生活就是如此,它要改变一个人,从来不需要征求本人的同意。4 重逢暮色我们再见面,
已是二十年后的同学会。组织者特意把地点定在了一间颇有格调的画廊咖啡馆,
仿佛试图用这种方式,唤醒我们早已远去的青春。人到中年,同学们大多发福,头发稀疏,
话题围绕着孩子、学区房、职称晋升展开,偶尔提及当年的艺术梦想,
也带着一丝自嘲和解构的味道,轻轻带过,无人深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和的、认命后的圆滑气息。当林晚晴出现时,几乎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苍老一些,穿着一条质地普通、款式过时的连衣裙,
外面罩着一件米色的针织开衫。她的身形有些佝偻,脸上带着一种长期操劳留下的倦意。
她微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笑容礼貌而疏离,带着一种明显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局促。
我注意到她的手。那曾经是一双多么灵巧、被我们戏称为“被缪斯亲吻过”的手啊。如今,
指关节有些粗大,指尖皮肤粗糙,布满了细小的、洗不掉的痕迹——那不是高级画料的印记,
更像是长期接触某种***性化学品比如廉价的墙面漆或是洗涤剂被腐蚀留下的。
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细的黄金戒指,戒指下方的皮肤,
有一道清晰的、深嵌进去的压痕,那是常年佩戴、又被生活重负不断挤压的证明。
5 墙绘人生有人试探着问起她的近况。她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地告诉我们,
她嫁了人,丈夫是同一家装修公司的同事,做工程监理的。他们有一个女儿,刚上小学。
“我呢,早就不上班了,”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温顺,
“后来就在家里接点零活,主要是帮人画墙绘。”“墙绘?那也不错啊,
总算没完全丢掉专业。”一个同学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嗯,”林晚晴点点头,
眼神掠过咖啡馆墙上挂着的一幅抽象画,又很快垂下,“就是画些小朋友喜欢的,卡通人物,
小花小草,蓝天白云什么的。幼儿园,或者儿童房。”她轻声补充道,
像是在描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流水线上的产品。
我无法克制地去想象那幅画面:曾经在画布上用普鲁士蓝挣扎呐喊的林晚晴,
穿着沾满油漆点的旧衣服,站在脚手架前,
一遍遍地、一丝不苟地描摹着Hello Kitty或者小猪佩奇那标准化、甜腻的笑脸。
那幅曾在她笔下初具雏形的《燃烧的女画家》,早已被覆盖,
被替换成了幼儿园墙上千篇一律的、毫无个性的卡通云朵。这不是悲剧,
悲剧还有其壮烈的形式;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凌迟,用最平庸、最琐碎的日常,
一寸寸地磨灭掉一个人身上所有独特的光彩。同学会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渐渐活络起来,
往事被一件件翻出,引来阵阵怀旧的笑声。林晚晴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听着,
偶尔抿一口杯中的红酒。她的酒量似乎很浅,几杯下肚,脸颊就泛起了红晕,
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6 旧梦重温不知是谁,
竟然神通广大地带来了几本我们当年在附中时用的旧素描本,
说是从一位退休老师那里淘来的。本子被传阅着,引发一阵阵大呼小叫。
那些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笔触,那些大胆的构图和不受拘束的想象,像一面镜子,
照出了我们如今的中年疲态。一本素描本传到了林晚晴手中。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那一页,
是她当年那幅《燃烧的女画家》的草图。画面上,
那个抽象化的女性形象在扭曲的线条和浓重的色块中嘶吼,充满了毁灭与新生交织的张力。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地找到了我。她的眼睛里,
似乎有某种沉睡了二十年的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记得吗?
”她的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你当时说,这是我的命运。”我喉咙发紧,
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句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妄断,此刻听起来像一句恶毒的诅咒。
她合上素描本,轻轻推回到桌子中央,没有再看第二眼。她转过头,
望向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
将天空和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暖色调的灰烬里。光线变得柔和而暧昧,
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她眼角细密的皱纹显得更加清晰。她转回脸,对着我,
也像是对着这满屋子喧嚣的、已然逝去的青春,露出了一个极其疲倦的微笑。那笑容里,
没有怨恨,没有不甘,甚至没有明显的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认命后的平静。
7 平凡告白“其实,”她轻轻地说,声音几乎要融进窗外渐起的暮色里,“回过头看看,
人生也挺好的,极平凡,也没有什么波折与忧愁。
”咖啡馆里的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仿佛瞬间被抽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这句轻飘飘的话,
和她脸上那片被斜阳浸透的、巨大的疲惫。那不曾发生的燃烧,
那被平凡日常悄然覆盖的波折与忧愁,在这一刻,
凝聚成一种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的遗憾,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她那句“没有什么波折与忧愁”像一层薄薄的纱,
轻轻覆盖在二十年的沟壑之上,却让底下那些无声的坍塌更加触目惊心。
周围同学们的笑闹声、酒杯碰撞声,似乎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
形成一个模糊而喧闹的背景音。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问她这些年具体是怎么过的?问她是否还偶尔拿起画笔,不是为了糊口,而是为自己?
问她看到那些卡通云朵时,心里会不会闪过普鲁士蓝的影子?
……所有的问题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残忍。
她那句“极平凡”已经堵住了所有关切的、探究的入口。
她为自己划定了一个安全的、不容侵犯的领域,
那里只有被接纳的、消解了所有尖锐棱角的“现实”。“是啊,”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虚伪的轻松,“平平安安就是福。”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
像一口枯井,你丢下石子,也听不见回响。她嘴角依然挂着那缕疲倦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
仿佛认同了我这庸常的总结。然后,她站起身,拿起那个有些旧了的帆布手提包,
低声说:“不早了,我得去接孩子了,明天还要赶一个幼儿园的墙绘工期。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她像二十年前那样,悄然离场,只是这一次,
背影不再决绝,而是裹挟着日积月累的沉重,慢慢地挪出了咖啡馆的门,
融入了门外那片渐深的暮色里。8 素描本谜同学会还在继续,甚至因为她的离开,
气氛似乎更加“融洽”了几分。大家继续谈论着现实的话题,仿佛刚才林晚晴的出现,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一个印证了“岁月弄人”的、略带伤感的注脚。然而我坐在那里,
却再也无法融入那片热闹。我的眼前,总是交替浮现着两幅画面:十八岁时,
她眸中映着初阳,谈论苦难是养分的灼热面孔;和刚才,她在斜阳里疲倦微笑,
说人生平凡的平静侧影。那本摊开在桌子中央的旧素描本,像一个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