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破门吱呀掩上,隔绝了外卖员仓皇下山的脚步声,也隔绝了那个透着炸排骨和荷包蛋油香气、有着“手机”和“埃劈屁”的鲜活人间。
紫霄峰顶重归死寂。
不,或许不再是彻底的死寂。
那印着憨态可掬熊猫logo的塑料袋,歪在青石上,散发着浓郁到近乎蛮横的红烧酱香和油脂气息,顽固地、不容置疑地侵染着这片枯坐了三千年的绝巅之地。
每一缕风刮过,都像是捎来了山下鼎沸人声的模糊回响。
李长庚垂眸,目光落在袋子上。
那目光里,三千载岁月沉淀的古井无波,正被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荒谬的审视所取代。
他见过沧海桑田,观过星辰陨灭,推演过大道崩殂的轨迹,却从未……解读过一份外卖。
他并未去动那袋食物,只是看着。
仿佛那不仅仅是一餐饭食,而是某个他无法理解的新时代的战书,或者……请柬。
良久,他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雪白的长发拂过积尘的道袍。
周身那欲要合道殉天的惨烈气息早己散尽,只余下一种深沉的、被打断后的静默。
他复又抬眼,望向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苍穹,目光似乎想要穿透那厚重的死寂,去看一看,如今的山下,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
“红尘……”他低声自语,尾音消散在风里,辨不出情绪。
……山下。
蜿蜒陡峭、几乎被荒草荆棘吞没的古道上,一个少年正奋力向上攀爬。
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身后背着个沉重的旧包袱,汗水浸湿了额发,紧紧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嘴唇因缺水而有些干裂,呼吸粗重,每一步都踩得山石微微滚动。
但他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星辰,紧紧盯着云雾缭绕的峰顶,那眼神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渴望与决绝。
他叫石磊,山脚下石家村的少年。
世代农耕,偏他生来不同,总痴望山巅流云,笃信这被村人视为不毛死地的紫霄峰上,有神仙。
老人们说,峰顶有个快成仙的老道士,坐化了都不知道多少年了,上去只会触霉头,惹祸端。
他不信。
他读过家里仅有的几本残破道经,梦里常有紫气东来。
近日,那峰顶竟偶有奇异霞光隐现——虽只一瞬,却让他心跳如鼓,认定是仙缘召引。
于是,他瞒着家里,揣上干粮,来了。
山路远比想象更难行。
荆棘扯破了他的衣袖,在他手背上划出细碎的血痕。
越往上,空气越发稀薄冰冷,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笼罩下来,压得他胸口发闷,几欲呕吐。
但他只是抹去脸上的汗与血渍,咬了牙,继续向上。
不知爬了多久,日头西斜,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终于攀上了最后一道陡坡。
眼前豁然开朗——却并非想象中的仙家洞府,琼楼玉宇。
是比山下传言更甚的荒凉死寂。
破碎的乱石,枯死的怪松,呜咽的罡风刮过,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几乎要冻凝人的血液。
一座倾颓过半的破旧道观歪斜地立着,匾额上的字早己模糊不清。
而在那绝壁之畔,一块光滑的巨石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白发如雪,道袍灰旧,闭目盘坐,周身落满尘埃,与山石融为一体,仿佛亘古便存在于此。
若非那极其微弱的呼吸,石磊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尊石雕。
少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神仙!
果然是神仙!
巨大的激动和敬畏瞬间冲垮了疲惫,他踉跄着扑上前几步,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碎石地上,不顾疼痛,一个头深深叩了下去,声音因激动和缺氧而颤抖不止:“仙……仙长!
弟子石磊,一心向道,恳请仙长收我为徒!”
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不敢抬起,浑身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抖。
山风卷起他的衣摆,呼呼作响,更衬得这峰顶死寂无声。
他等待着,等待着仙长的垂询,或是点化。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有风声。
就在石磊膝盖被碎石硌得生疼,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上方终于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平淡、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奇异地穿透风声,清晰落入他耳中。
“方才下山那人,”那声音问,“所言‘五星好评’,是何物?”
“啊?”
石磊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完全没料到仙人会问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他愣愣地看着那依旧闭目端坐的白发老道,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仙长……外卖?
好评?
但他不敢迟疑,绞尽脑汁回想偶尔听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提过的词,结结巴巴地回答:“好、好像……就是……夸他差事办得好?
让人……满意?”
“满意……”李长庚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依旧闭着眼,像是品味着什么。
片刻后,他又问,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那‘手机’,又是何法器?
竟能隔空传讯,遣人送食?”
石磊更懵了。
手机?
这是何物?
他愈发敬畏,心想这定是仙长在考验他的心性,忙恭敬如实答:“回仙长,小子不知。”
未听到解答,李长庚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古奥,深邃,倒映着苍茫暮色和少年无措的脸,却看不到丝毫波澜。
他的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少年,掠过他身后沉重的包袱,掠过他脸上被荆棘划出的血痕和眼中纯粹而炽热的渴望,最后,落回远处那袋早己凉透的红烧排骨饭上。
峰顶沉默下来。
石磊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许久,李长庚若有所思,目光重新落回少年身上,淡淡开口:“你,欲入道门?”
石磊重重磕头:“是!
求仙长成全!”
李长庚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石磊完全无法理解的意味。
“道门己绝,天路己断。”
他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某个事实,“此地,唯剩残破道观一座,枯坐老朽一个。”
他微微一顿,迎着少年骤然苍白却依旧倔强仰起的脸,继续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问道:“以及,一份凉透了的红烧排骨饭。”
“如此玄门,你……还要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