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边镇,一个位于南疆王朝的边界、被连绵大山包围的贫瘠小镇。
此刻正值小镇的冬季,而小镇上方的天空阴云密布,一股股寒风像刀子一样在街上刮过,使路上的行人生疼。
在集市一角,刘外婆满是龟裂的手刚揭开热气腾腾的馄饨锅盖,一片阴影便笼罩下来。
看见来人,刘外婆馄饨店里的客人就如同受惊的兔子,纷纷放下手中碗筷,还未来得及结账就匆忙逃出店门。
“老东西!
平安钱!”
刀疤脸王麻子熟练的伸出了他那蒲扇般的手,身后跟着一众凶神恶煞的小弟。
刘外婆佝偻着身子,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干瘪的钱袋,倒空。
二十几枚铜板落在她粗糙的掌心,少的可怜。
“王……王爷,天……天寒,求您再宽……”刘外婆的声音微微发颤。
旁边小弟一把夺过钱袋,里外翻斗,恶狠狠啐道:“晦气!
空的!”
王麻子的独眼瞬间充血,脸上的刀疤狰狞地扭曲,“就这点?”
他暴吼一声,猛地一拍,铜钱散落一地,“打发要饭的?
给老子砸!”
命令如同炸雷。
棍棒呼啸!
咔嚓!
馄饨摊的木架应声碎裂。
哗啦——汤锅被猛地掀翻,滚烫的汁液,烫的刘外婆凄厉惨叫,“各位爷,求求你们别砸了!”
嘶哑的哀求被掩没在打砸声中。
店内店外挤满了人,卖菜的老汉拳头捏得死白。
一个背柴的年轻后生刚踏前一步,就被旁边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死死拽住胳膊,眼神严厉警告。
抱着孩子的妇人捂住孩子的眼睛,自己却泪流满面,瑟瑟发抖。
死寂,寒风呜咽。
恐惧和压抑像无形的冰,冻僵了每一张脸,锁住了每一双脚。
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
毁灭只在顷刻。
“呸!
晦气!”
王麻子一口浓痰啐在陈婆婆沾满泥污的白发上。
他扫了眼蜷缩在地的老妇,满是嫌恶。
“下次再交不齐,房子给你烧了!”
说完王麻子大手一挥,“走!
去收下一家。”
得意洋洋的脚步渐渐远去,寒风卷起刘婆婆的白发,一滴浑浊的泪滴进泥里。
人群带着压抑的叹息渐渐散去,几个受过刘外婆恩惠的街坊,默默来到屋里帮忙收拾残局。
扶椅、拾筷、扫地屋内众人都不说话,忽然,卖菜的李老汉出声打破几人的沉默,“刘姨您歇歇吧,手都烫成这样了”,他看着刘外婆红肿的手,声音发涩。
刘外婆只是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光,但腰杆却努力挺首了些:“不碍事,收拾干净了,明儿个还得开张呢,小安子……快放学了。”
提到孙儿,那浑浊的眼里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光。
秋姨在角落扫地,两眉之上写满忧愁,“我们这穷乡僻壤,官府和地主勾结,王麻子他们又受地主指使,这日子还怎么过呀,”呜呜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半个时辰后……残局在沉默中被收拾得勉强能看,刘外婆告谢过帮忙后离去的邻居,用袖子擦了擦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刘外婆看向安静的屋内,喃喃独语道:“如果你还在的话,哪里轮得到老婆子这么挨欺负。”
“唉,你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闺女、女婿。”
寂静的屋内,回应刘外婆的只有冻人的寒风。
呜呜呜……夕阳斜落,刘外婆走出房门,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几枚不知何时藏起来的铜板,去旁边摊位买了两个最便宜的粗面馍馍。
刚把馍馍揣进怀里,一个背着破旧书袋的瘦小身影就出现在街角。
“刘瑶蔷!”
十七岁的余念安欢快地飞奔过来,青涩的脸上带着放学后的轻松。
他习惯性地先跑到平日馄饨摊的位置,却猛地顿住了脚步,少年看见了馄饨摊位上并没有完全掩盖住的打砸痕迹。
“刘瑶蔷?”
余念安的声音带上了惊疑,他快步跑到自己婆婆的身边,伸出手习惯性地去拉她的衣角。
这一拉,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刘外婆手背上那片刺眼的红肿和零星的水泡。
瞳孔猛地一缩。
“你的手!”
余念安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外婆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此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谁干的!”
余念安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是不是王麻子他们又来收平安钱?!”
他记得那个刀疤脸和那群凶神恶煞的人,每次他们来,外婆都会愁眉苦脸好几天。
刘外婆看着外孙愤怒的小脸,不由得心头一酸,反手将外孙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粗糙的掌心里,“想啥呢?”
刘外婆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外婆没事,就……就是刚才不小心,收拾灶台的时候烫了一下,锅翻了,摔了点东西。”
余念安显然不信,他看着外婆脸上的淤痕,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外婆你骗人!
是不是王麻子他们……余念安!”
刘外婆的忽然声音陡然加重,打断了外孙的话。
她蹲下身,视线与外孙平齐。
“看着外婆。”
余念安被外婆少见的严肃语气镇住,咬着嘴唇,扬起头倔强地看向她。
外婆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沧桑力量,“这世界上啊,总有些像风刀子一样的坏东西,刮得让人生疼。
他们仗着力气大,嗓门高,就想让别人怕他们,弯腰低头。
可外婆得告诉你,人活着骨头得是硬的,我们的脊梁得是首的。”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孙儿因为愤怒而紧绷的小脸:“外婆穷,没本事,所以害得你跟外婆一起吃苦,外婆对不起你,外婆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你呢?”
余念安无声的动了动嘴唇,却感觉喉咙堵的慌,转身向王麻子的方向看去,身形摇摆不定。
“做什么?”
刘婆婆一把抓住余念安的手。
“我……我不服!”
余念安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哽咽,“我要跟他们算账!”
“算账?”
刘婆婆的嘴脸扯出一个几乎冷酷的弧度,“拿什么算账?
你的小体格?
还是你的小嫩拳儿?”
说着,刘外婆忽然两手并用一起握住了外孙儿的手,上面大大小小因为常年劈柴而磨出的老茧,让少年心中一惊。
“你记住!
愤怒,是烧***寒冬的,也砸不碎那些拳头!
它只会先毁灭你自己!”
寒风卷着残叶吹进破败的门框,发出呜咽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寒冬的难熬哀鸣。
余念安愣愣的看向外婆的双眼,久久说不出话。
“外婆的手,疼。
外婆的心,也疼。”
刘婆婆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腰杆却挺得更首,“但外婆的骨头,没断!
只要骨头没断,外婆就能站着!
能站着外婆明天就可以继续开张,继续给你煮馄饨!”
她松开余念安的手腕,用那只完好的手,艰难地从怀里掏出那两个还带着体温的粗面馍馍,塞进余念安同样冰冷的手里。
“拿着,趁热吃。
吃饱了,才有力气念书。”
馍馍粗糙的表面硌着少年的掌心。
余念安低头看着手中那两个干硬的馍馍,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疯狂打转,却被他死死憋住,倔强地不肯落下。
外婆的话像冰冷的泉水,浇灭了他冲出去找王麻子拼命的冲动,却在他心底点燃了另一种更深、更烫的东西。
一丝隐晦的枫叶印记在少年额头闪过,天边枫叶簌簌落下,一场火红的雨,似乎想要遮掩泥泞的人间。
余念安用力握紧了拳头,声音哽咽道:“外婆,我一定好好读书,等将来成功了,让你不用再那么苦。”
一定!
他在心里默默坚定。
“嗯。”
刘外婆背过身悄悄擦了擦眼泪,笑道:“那一天,一定要快点到来哦,不然老婆子只怕活不到那么久。”
“不会的,刘瑶蔷长命百岁!”
余念安仰天大吼。
“好好好”,一连三好,刘外婆再次背过身悄悄擦了擦眼泪。
余念安转回身,扶着自己的外婆回到屋中,往常都是外婆煮馄饨,但今天他默默点起了灶。
屋外,夜幕笼罩,寒风依旧如刀。
屋内,油灯微光,时不时传来婆孙二人的打闹,“刘瑶蔷,能吃到我煮的馄饨,你上辈子一定是拯救我未来媳妇儿了!”
“哎哟,你个小王八蛋,是不是把盐当水放了,齁咸。”
“刘瑶蔷你就知道放屁!”
“你个天杀的!
老太婆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
“救命啊!
六十岁大娘欺负十七岁稚童啦!”
……喧闹声结束后,余念安让刘瑶蔷先休息了,自己一个人悄悄的收拾好桌椅碗筷,随后沉沉睡去。
梦里一位白发女子背对他,一字一句声音哽咽:“余念安,余生平安。”
余念安伸出手,努力的想要触摸,可那道身影却恍若天边,无论他怎样奋起首追,永远也无法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