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港瀑云漫画会议室的空调嘶嘶吐着冷气,吹不散一屋子崭新家具的化工皮革味。
刘乐黎缩在长桌末尾,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光滑的封皮,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投影光束打在前方白墙上,“飞天队长基础设定延伸”几个宋体字板正又冰冷。
创意组和设计组的人泾渭分明地分坐两边。
创意组这边,除了他,个个眼神放光,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设计组那头,几个头发染成不同色号的年轻人抱着数位板,表情淡漠,偶尔交头接耳,漏出几句“建模”、“线稿”之类的词。
组长,一个穿着紧绷polo衫、努力想用发胶拢住稀疏头发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我们要深度!
要内涵!
要挖掘飞天队长作为华夏守护神的民族内核!
想想龙,想想长城,想想水墨风!
要厚重!”
刘乐黎胃里微微抽搐。
厚重?
他脑子里只有昨晚啃的漫威百科全书和DC动画大电影合辑。
飞天队长?
公司资料库里那几张线条僵硬、配色土气的原画,活像从八十年代宣传画里抠出来的,除了胸前一个大大的“飞”字,毫无记忆点。
“小刘!”
组长的声音突然点名,“你是新人,思维没定型,说说想法,打开一下思路!”
唰。
所有目光聚焦过来。
那些设计师的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看热闹的轻蔑。
刘乐黎喉头发干,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到桌底,发出一声闷响。
他脸上一热。
“呃……大家好,”他声音发虚,清了清嗓子,“我觉得,组长说得对,内涵很重要……但,或许我们可以……更颠覆一点?”
他停顿一下,偷眼看去,组长抱着胳膊,不置可否。
设计组那边有人挑了挑眉。
豁出去了。
反正不懂,不如胡说。
“飞天队长,为什么一定要苦大仇深?
为什么不能……酷一点?”
他语速加快,像怕被中途打断,“比如,他的力量来源不是修炼,也不是上古神器,而是……呃,是现代人的某种集体情绪?
焦虑!
对,都市焦虑!
堵车、加班、内卷、房贷……”创意组有人发出嗤的一声低笑。
设计组那边反而安静了些。
刘乐黎脑子一热,信口胡诌:“他被这种负面情绪滋养,越焦虑他越强!
但他的战斗方式不是毁灭,是……吸收!
把一座城市的负面情绪吸干,转化成某种……绚烂的能量爆发,天空会铺满极光一样的色彩,暂时所有人的烦恼都没了,但过后会更空虚,形成依赖!
这算英雄还是……***?”
他越说越离谱:“他的披风,不是丝绸也不是金属,是数据流!
是无数人碎片化意念的实体化,随时变化形态!
他的对手不是具体反派,是……概念!
是‘麻木’,是‘跟风’,是‘遗忘’!”
会议室内落针可闻。
组长张着嘴,polo衫领口勒出的肉褶都透着震惊。
几个设计师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古怪。
刘乐黎声音弱下去:“……这样,可能,比较有讨论度?”
死寂。
几秒后,组长干咳两声,面无表情:“嗯,小刘的想法很……跳跃。
散会吧。
大家再酝酿酝酿。”
人群稀稀拉拉起身。
刘乐黎瘫坐回去,后背一层冷汗。
完了,职业生涯第一天就要结束了吧?
他好像看到那个黄毛设计师离开时,嘴角似乎勾了一下,不是嘲笑,倒像是……玩味?
他昏头昏脑挨到下班,挤着能把人烙成饼的地铁回到出租屋,一头栽倒在床。
社死的尴尬和失业的恐惧轮番轰炸,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沉睡去。
一夜乱梦。
梦里全是扭曲的数据流和一张不断质问他的、模糊的脸。
第二天是被手机闹铃吵醒的。
头痛欲裂。
他眯着眼伸手去摸手机,指尖却碰到一样东西。
冰凉,顺滑,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
他猛地睁眼,扭头看向床头。
一抹炽烈的红,如同凝固的火焰,安静地躺在那里。
布料奇异,非丝非棉,触手微凉,细看之下,那红色深处仿佛有金色的细微流光缓缓转动。
它只是那么随意地叠着,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和……存在感。
刘乐黎的心脏骤停了一拍,呼吸屏住。
他认得这红色。
资料图上,会议PPT上,那土气的飞天队长身后,就披着这么一件——款式细节完全不同,但这色彩,这感觉……他猛地环顾西周。
出租屋狭***仄,门窗紧闭。
昨晚睡前反锁了。
这东西怎么进来的?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即将再次触碰到那抹红的瞬间——一个声音,冰冷、沉郁,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开。
“焦虑滋养?
数据披风?
吸收情绪?”
那声音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贫瘠至此的想象力……也敢妄图塑造‘英雄’?”
刘乐黎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从床上弹起,后脑勺重重磕在床头板上,咚的一声。
他捂着脑袋,惊恐地西处张望。
“谁?!
谁在说话?!”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吾乃飞天队长。”
那声音再次响起,首接在他的意识里共鸣,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和……浓浓的嫌弃,“并非你认知里那个拙劣的图案。
聆听你的‘创意’,是对存在的侮辱。”
刘乐黎僵在原地,血液都快冻住。
幻觉?
加班太累出现幻听了?
“收起你可悲的怀疑。”
声音冷嗤,“从今日起,你的思维与吾同步。
好好感受,何谓真正的……力量与责任。”
不等他反应,一股庞杂的、混乱的、炽热无比的意念洪流猛地冲入他的大脑!
那不是语言,是无数破碎的画面:云霄崩裂、大地震颤、金色的拳影击碎黑暗、怒吼与悲鸣交织、孤独的身影守护在万家灯火之前……磅礴的能量感几乎要撑爆他的颅骨!
“呃啊——”他抱住头,蜷缩在床上,浑身痉挛。
洪流稍歇,那冰冷的声音留下最后一句:“用你这双凡眼,好好看,好好学。
若再无长进……”声音消失了,留下的威胁意味却弥漫在空气里。
刘乐黎瘫在床上,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喘着粗气,眼神发首地看着天花板上霉变的斑点。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一整天,刘乐黎都魂不守舍。
公司里,他躲着所有人,尤其是设计组那个黄毛。
他总觉得那黄毛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脑海里那个声音没再出现,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看世界的角度似乎微微偏斜,偶尔眼前会闪过一两帧无法理解的奇异幻象。
他偷偷搜索“幻听”、“精神分裂前兆”,网页跳出的诊断吓得他赶紧关上。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就在他几乎要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极度真实的噩梦时,怪事发生了。
那个在会上对他“焦虑滋养”论表示出兴趣的黄毛设计师,没来上班。
请假。
然后第二天,另一个参与了那次会议的设计组女孩,也没来。
电话不通。
到第三天,整个设计组,所有参与过飞天项目初期讨论的人,如同人间蒸发,工位空荡荡,个人物品都没留下。
公司群里私下议论纷纷,行政那边只说集体调去参与一个封闭开发项目,细节保密。
刘乐黎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封闭开发?
骗鬼呢?
他想起脑海里那个冰冷的声音——“若再无长进”。
周五下午,他被叫进总监办公室。
创意组组长也在,脸色发白。
总监是个穿着高级西装、表情永远像别人欠他钱的男人,此刻正指着电脑屏幕,手指都在抖。
“这是今早技术部恢复的部分内部通讯记录!
还有这个!”
总监猛地将一叠打印纸摔在桌上,最上面一张,是刘乐黎那天开会时随手涂鸦的草图——画的是他胡说八道的、由数据流构成的披风,线条潦草幼稚。
“吸收情绪!
数据实体化!
概念敌人!
刘乐黎!”
总监咆哮着,眼镜片后的眼睛喷着火,“这些都是你提出来的?!
设计组那些人根据你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私下进行了深度开发!
现在人全都联系不上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搞了什么?!”
刘乐黎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们……真的做了?
用他乱编的东西?
“看看这个!”
总监又抽出一张彩打图片,拍在他面前。
那不再是土气的飞天队长。
画面中央,一个身影笼罩在流动的数据光辉中,面容模糊,身后的披风如同沸腾的暗红色血液,又像是无数扭曲的代码和痛苦的面孔编织而成,散发着一种既神圣又邪恶的诡异气息。
背景是扭曲的城市线条,天空中是病态绚烂的、极光般的色彩。
完全是他信口开河的具象化,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真实不虚的力量感。
“这根本不是我们要的中国英雄!”
总监的怒吼震得玻璃嗡嗡作响,“阴郁、扭曲、充满负面暗示!
这东西拿出去是什么?
灾难!
你到底……”他猛地凑近,死死盯着刘乐黎,“……是怎么想出这些的?”
刘乐黎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冷汗浸透了他的衬衫。
就在这时——“哐啷!”
总监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外的云层中,一个身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破开云霄,骤然掠过!
红色的披风猎飞扬,如同撕裂天空的火焰,流转变幻,时而如数据奔流,时而如血浪翻涌,强大、不祥,却又带着令人窒息的威严。
速度太快,几乎看不清。
但就在那一刹那,刘乐黎看清了。
那张惊鸿一瞥的侧脸——冷峻,漠然,眼瞳里仿佛流淌着熔金。
和他自己,一模一样。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总监的咆哮、组长苍白的脸、窗外残留的红色轨迹、还有那张刻入灵魂的、属于自己的脸……所有碎片在他崩坏的思维里轰然爆炸,然后陷入一片死寂的纯白。
他腿一软,世界彻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