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可能就是那天晚上去泡了个澡。我怎么也没想到,一时糊涂,
竟然在澡堂里跟那个虎背熊腰、壮得像头牛的女搓澡工整出了个儿子。更糟心的是,
这小子一点都没继承我的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长得黑不溜秋,丑不拉几。说他是我儿子,
这事儿搁谁听了,都得愣半天。1我那会儿正烦着呢,一堆破事等着处理。南边闹水灾,
要拨款赈灾;北边防胡虏,要征召刑徒修长城;东边来了群黄毛青目怪,
见人就说些鴂舌鸟语,吓得老百姓大白天都不敢出门,
地方官请求驱逐洋鬼子……老管家跪在门口,花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将军,
府里来了一个孕妇,说她和您有一个孩子……”放屁!本将军日理万机,
忙得回后宅见夫人都要“拨冗”了,上哪儿去整个孩子?“轰出去,
今天守门的罚一个月月钱。”一天天尽吃白饭不干活!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放进来!
这是将军府,不是菜市场!2今年的明前茶很不错,柔和清香。甫一入口,
我便油然而生一种清新自然之感。行吧,孙知州该升一升了,正好王巡抚要告老,
就去接王巡抚的班吧。老管家端来一盘云片糕,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
要不要把那个叫荔枝的私生子接回来。我抓起紫檀桌上的茶杯就要往地上扔,
瞥见老管家一脸可惜,默默地放回去了。行吧,汝窑天青釉,砸不起。那我摔茶壶?
青花鱼藻纹,价值连城。我瞄一眼老管家手上的盘子,他吓得立刻攥紧了。曜变天目盘,
天下罕有,摔一件少一件。那我拍桌子,总可以吧?“砰!”“砰砰砰!”哎呦,手好疼!
我要好好赏一赏将军府里的采办,一点都不中饱私囊。这紫檀木可真是货真价实。够硬!
3我心里那个憋屈啊,堂堂镇国将军,居然被搓澡女摆了一道。酒色误人啊!呸呸呸!
她有个屁的色!又黑又壮,像座小煤山一样,一双黑豆小眼上趴着两条肥黑毛毛虫,
塌鼻歪嘴,脸上仿佛挖完矿的废矿场,到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我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啊!真是一点都不挑啊!可是,听说她怀孕后丢了工作,
饥一顿饱一顿。孩子生下来后,她想找个老实人嫁了,过上安稳日子,
结果别人都嫌弃她带个拖油瓶,最后只能跟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老鳏夫。
那个叫荔枝的孩子,在鳏夫家总受欺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算了算了,
无非是多双筷子的事嘛。我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关于那一夜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但是,
我敢肯定,她当时还是一朵没有被采摘的鬼脸兰。我咬咬牙,吩咐老管家。
“把那个孩子接到府里来吧。”“对了,先不要让夫人知道。”4我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又低下了头。唉!我不死心,再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捂住了眼睛。唉!我从指间觑了一眼,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将军!小少爷在门外等很久了。”老管家忍无可忍了,出声提醒。
我只能放下手,直面这残酷的现实。“带他进来吧。”我瞟了一眼那孩子,又黑又丑。哎呀,
头痛!“你说,他真的是我儿子?”老管家信誓旦旦。“将军放心,老奴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他真的是小少爷!”省省吧。我要你那颗干瘪的老核桃有什么用?我上下打量着男孩。
一身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麻布衣。麻衣胸口处裂开道三寸长的口子,露出黧黑的皮肤。
袖口磨得油亮,线头像杂草般支棱着,肘部补丁摞补丁,
最外层那块灰布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裤脚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
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结着血痂,脚上蹬着双露趾的草鞋。最扎眼的是那张脸。头发稀疏,
皮肤黝黑而粗糙,额头宽大,鼻子又大又扁,嘴巴歪歪扭扭的,牙齿不齐,
有些还黑黄黑黄的。看他第一眼,我还以为煤渣成了精。也许是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
男孩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就是我亲爹?”好问题。我也想问呢。我挺希望不是。
在老管家的眼神制裁下,我勉强点了点头。老管家竭力地劝说:“将军您看,
小少爷那双眼睛,黑葡萄一样。跟您多像啊!”很好,老管家和我一样,
善于发现孩子少有的优点。虽然他没有继承本将军的身如松,面如玉,眉如剑,但是,
至少瞳如漆这一点,随了我。看来,他确实是我的儿子了。这小子一点也不见外,瞅着我,
流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你当我爹也行,起码比家里那个爹好看。”呃,
人是长得丑了点儿,眼睛倒还挺好使的。“爹!”哎!你别过来啊!你穿的这么破破烂烂,
又脏又臭,别弄脏我的祥云绸袍啊!我的双臂比我的大脑反应快了一步,
稳稳地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小男孩。希望我不会后悔与这个小煤渣精相认。5我后悔了。
老管家用他这个年龄段不应该有的速度朝我飞奔而来时,我挺想转身就走的。完了,
那小崽子又闯祸了。“将军,不好了!小少爷砸了漱菊斋!”“什么???!!!
”老管家拽着我一路风驰电掣杀到漱菊斋前时,我那温柔贤惠的夫人恰时扶了下额头,
往后便倒,一群侍女瞬间乱作一团。我暗暗夸了句自己有福气。不愧是我的夫人,
美人就是美人,就连晕倒都那么美。不对,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还愣着干什么?
快把夫人抬回去休息啊!”我往屋里一瞅,瞬间头晕目眩,我想学夫人晕过去,
但又怕晕不出夫人那种扶风弱柳之美。这个混账小子!明明都是我的种,怎么差距这么大?
老大从小成熟稳重,老二自幼心思缜密,偏偏这个老三打小就是个刺头,整天在府里闹腾,
一会儿撵了祖母的波斯猫,一会儿烤了姐姐的金鲤鱼。现在,他正在摔我的壶,砸我的瓶,
撕我的字,烧我的画,一回头看见我了,就一***坐地上,
扯着嗓子嚎:“你们凭啥说我是野种!”我搭着老管家的肩,这才没仰头一倒。“来人,
请家法!”6不打不成才,古人诚不欺我。被我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后,荔枝突然转了性,
开始一心向学,天天埋头读书。搞得我都有点儿愧疚了。我是不是打狠了点儿?
打得儿子一个月***不敢坐凳子,好像是过分了点。武天子张骧留下的规矩,
驻外将军得定期赴京觐见。刚好到入京的日子了,为了补偿一下荔枝,
我决定带他一起去京城觐见,让他见见世面。一路上,我心里有些忐忑。
自从老大、老二去京城求学后,一别十年,突然多了一个弟弟,不知道会不会排斥他。
“荔枝!别伸脖子往外瞅了!当心跌下去!”“过来,爹嘱咐你几句话。”“到了京城,
你老实点,少说话,多做事,不要惹你的两个哥哥不高兴。不然,等我们回来,
我再给你请下家法。”“听见没?听到了就吱一声。”“吱。”7事实证明,我多虑了。
我的两个好大儿,一见到弟弟就顾不上我这个老爹了,围着荔枝转来转去。他们甚至说,
一看见荔枝,就仿佛看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呸!别造谣。
你们爹我小时候比这小子好看多了!他们俩说要带弟弟去见世面,抛下我就走。
同时被三个儿子抛弃的我气得连接风宴都吃不下,一个孤家寡人的老父亲有什么好洗尘的?
哼!睡觉!白眼狼!等我明天再收拾你们三个!8早上刚睁眼,身边跪了三个儿子。
我很满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大早就来给我赔罪,孺子可教也。
我的好心情在老大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便荡然无存了。“爹,儿子有罪,
昨日不该带弟弟去觐见圣上……”我吓得猛地坐起身。“什么?!”觐,见,圣,上?
我一巴掌呼过去。“你们是当我死了吗?”我仿佛看见紫宸殿里,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弹劾奏折。“镇国将军居功自傲,蔑视天子……”“遣子入觐,
目无君上……”“心怀不臣……”天呐!我起身过快,一个踉跄,差点跌下床。
三个讨债鬼及时扶住了我。“爹!”爹什么爹!谁是你们爹?你们仨是我爹!三个活爹!
9王公公来了。这可是我的老熟人了,遥想当年,他没进宫前,我们还一起夜叩花魁门呢。
“哎呀,楚将军,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啊。”“哪里哪里,好汉不提当年勇。
王内相别来无恙?”“托圣上洪福,咱家身强体健,还能效犬马之劳。
”“王公公有何贵干啊?”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冤枉啊,
我还没有找到趁手的棍子教育儿子,你就来了。王公公堆起笑。“咱家来给楚将军道喜。
”我摸了摸身上,起来得匆忙,啥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于是,
我摸出了三个儿子身上的宝贝塞王公公袖子里。“使不得,使不得,咱都是老熟人了,
楚将军太客气了。”使不得?真要觉得使不得,你别收那么快啊!王公公收了礼物,
忽然正色,一甩拂尘。我赶紧领着儿子们跪下。“圣上口谕,镇国将军楚锦奇第三子楚祎,
聪明伶俐,卓尔不群,有乃父之风,念其父功勋卓著,特封为南郑侯,赐南郑县一县之地。
”说完,他上前扶我起来,笑道:“楚将军,你这个小儿子,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10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想当年,我十四岁就被扔到战场上。
凭借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耳朵,一步一步升到镇国将军。结果,大风朝刚出炉的南郑侯,
只因在圣上面前讲了讲八月剥枣,十月获稻的民间生活,龙颜大悦,就直接封官晋爵了?
就因为他的亲舅舅是当朝天子?那我亲舅舅还是太上皇呢!而且,他还没有我那时候好看呢!
11荔枝十三岁那年干了个漂亮事,硬是把亲娘接进将军府里住。哦,不,
人家现在叫楚祎了。这可是圣上亲自赐的名字。要不说这小子有魄力呢,
亲娘是个搓澡女怎么了?他偏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这是他娘。他是孝顺了,我可惨了。
望着面前这座小煤山,我有一种想砸了酒坊的冲动。是不是掺假酒了?我到底怎么会看上她?
我挥挥手,让儿子们先出去。爹的丢人事,你们少打听。“说说吧,
你那天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咋就会看上你呢?”“大人,冤枉啊,
分明是您说看见了一匹乌骓马,将军就要骑马驰骋疆场……”“停!停!停!”可恶!
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12“对了,你为啥给孩子取名叫‘荔枝’啊?你见过树上的荔枝?
”荔枝应该是红皮的呀。她摇了摇头。“那你吃过荔枝?”不太可能吧,这玩意儿还蛮贵的。
再说了,荔枝肉是白的呀。这小子那么黑,怎么能叫荔枝?她又摇了摇头。“哦,我知道了。
你一定是看过别人吃荔枝。”荔枝核是黑的嘛!合理!一切都说得通了。“不是的,大人,
这个名字是您说的。”“胡说!”本将军熟读诗书,才不会给儿子起这么没文化的名字。
老大叫“楚景行”,老二叫“楚怀瑜”,结果,老三叫“楚荔枝”?传出去像话吗?“大人,
您若不信,妾身学给您看。”“好好尝一尝这两颗李子。”“李子?
好像有点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两颗樱桃?好像又有点儿太谦虚了。”“哦,对了,
就叫荔枝吧。”“不大不小,适中。”!!!我的刀呢?
13我现在十分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幸亏让儿子们先出去了,
不然今天我就要跟这个女人同归于尽。扫视了一下周围,老管家及一众仆人纷纷低头,
装聋作哑。“咳咳。”“今天在这个屋里的加一个月月钱。”“但是,谁要是敢乱说话,
本将军要割了他的舌头。”“还有,传令下去,以后不准再叫三少爷‘荔枝’!
”我叹了口气。吁,还好夫人没听见,不然非得赏我一耳光不可。
镶金错银玉鹤屏“咣当”一声倒地。夫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气势汹汹杀出来。
她冲到我和搓澡工面前,扬手欲打。“夫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可是公主啊!
她就是一个搓澡工,犯不着疼了你的手!”“啪!”我左脸***辣的。哦,原来是要扇我啊。
夫人拉着小煤山的手,一脸认真。“别听他胡说,他那一对,呵。”“顶多叫杏仁。”夫!
人!14不管怎么样,夏苏终究是留在府里了,当上了浴堂管事。今晚月黑风高,
适合干些少儿不宜的坏事。嘿嘿。可是,夫人来月事了,闭门谢客。我只能去浴室洗个澡,
准备睡觉。不知道是不是被浴室里的热气熏晕了头,我竟然觉得今夜的小煤山别具风情。
夏苏手法娴熟,仔细地为我搓泥去垢。当她手逐渐往下时,我抓住了她的手,
捋了捋她稀疏的头发。“喂,今晚夫人身体不适,给你一个伺候本将军的机会。
”夏苏甩开了我的手,一边认真清洁,一边说:“大人说笑了。妾身现在是浴堂管事,
领的是管事的月钱。大人还是养精蓄锐,等夫人身体好了再说吧。”说完,
她简单整理了下衣服,收拾东西,潇洒地走了。不是?这个女人!
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啊?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哼,谁稀罕!
她也不上秤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也就值四头猪而已,拿什么乔啊!要不是看她孔武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