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跟刀子似的刮过黄土坡,把马庄村最后一点热气都剜走了。
腊月的太阳挂在天上,看着跟块冻僵的铜疙瘩似的,连光都透着一股子寒气。
马有福蹲在窑洞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在风里忽明忽暗,像只垂死挣扎的虫子。
窑洞的门是用薄木板拼的,挡不住风,呜呜地响了一整夜,跟谁在哭似的。
王秀娥坐在炕沿上,借着昏黄的油灯缝补着马有福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
线穿过厚厚的布料,发出 “嘶啦嘶啦” 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又在想那事?”
王秀娥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抬头看了一眼马有福的背影。
他的肩膀垮着,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这些年就没首起来过。
马有福没回头,只是猛吸了一口烟,烟锅 “滋滋” 响了两声。
“村东头老陈家添了个小子,” 他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早听见哭声了。”
王秀娥手里的针顿了一下,扎在手指上。
血珠冒出来,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没吭声。
油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皱纹,一道叠着一道,像黄土坡上的沟壑。
他们成亲八年了,窑洞里除了他们俩,就只有墙角那只瘸了腿的老母鸡。
村里的闲言碎语跟黄土坡上的风似的,无孔不入。
张寡妇每次见了王秀娥,都要故意提高嗓门问:“秀娥啊,啥时候给有福添个娃?”
那语气里的揶揄,像针一样扎人。
马有福掐灭了烟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土末子在灯光里飞。
他走到炕边,炕沿凉得冰手。
王秀娥把缝好的棉袄叠起来,放在炕角。
两人就那么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有风在门外呜呜地哭。
过了好一会儿,马有福伸手摸了摸王秀娥的头发。
她的头发早就不像年轻时那么黑了,夹杂着不少白丝,像落了层霜。
“秀娥,” 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咱再试试。”
王秀娥的肩膀抖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把脸转向墙壁,墙上糊着的报纸早就泛黄了,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后面的黄土。
报纸上印着的字早就看不清了,只有一张模糊的画像还能辨认出来。
马有福吹灭了油灯,窑洞一下子陷入黑暗。
风还在门外哭,夹杂着远处狼的嚎叫,听得人心里发毛。
黑暗里,两人的呼吸声渐渐合到了一起,像风吹过窑洞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马有福的手碰到王秀娥的背,她的背很瘦,能摸到骨头的形状。
他想起刚成亲那会儿,她不是这样的,脸上有肉,笑声能传到隔壁窑洞。
这些年,她跟着自己受了太多苦,腰弯了,背也驼了,眼里的光也灭了。
他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王秀娥的身体僵硬着,后来慢慢软了下来,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像积攒了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
窑洞外的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黄土,打在门板上噼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风小了些。
马有福躺在那里,眼睛望着窑洞顶。
窑洞顶是拱形的,黑乎乎的,能看见偶尔掉下来的土渣。
他能闻到王秀娥头发上的味道,混合着皂角和汗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苦涩。
“有福,” 王秀娥忽然开口,声音哑哑的,“要是我这辈子都生不了娃,你就休了我吧。”
马有福猛地转过身,在黑暗里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粗糙得像老树皮。
“胡说啥,” 他说,语气有些急,“咱是夫妻,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王秀娥没说话,只是肩膀在抖。
马有福把她搂在怀里,能感觉到她在哭,眼泪打湿了他的胸口,滚烫滚烫的。
第二天一早,马有福照样去地里干活。
天寒地冻的,土地硬得像石头,一锄头下去只能留下个白印子。
他挥着锄头,一下又一下,汗水浸湿了后背,风一吹,冷得刺骨。
王秀娥在家做饭,烟囱里冒出的烟在寒风里很快就散了。
她烧着火,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跑到窑洞外干呕起来。
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有酸水。
她首起身,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还是平平的,没什么变化。
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像黑暗里的一点火星。
她按捺住心跳,回到灶台边,继续添柴。
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映得她脸上有些发红。
马庄村坐落在黄土高原的深处,西周都是光秃秃的山峁,像被老天爷啃过一口的窝头。
一条土路蜿蜒着通向外面的世界,可很少有人走出去。
村里人靠天吃饭,天旱了就盼雨,雨多了就盼晴,日子就这么一年年地过着。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马有福扛着锄头回家。
远远看见窑洞门口的王秀娥,她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山峁,身影在空旷的黄土坡上显得格外单薄。
“咋站在这儿?”
马有福走近了问。
王秀娥转过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她看着马有福,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像被风吹着的火星,忽明忽暗的。
“咋了?”
马有福又问,心里有些发慌。
王秀娥抿了抿嘴,轻声说:“有福,我好像…… 好像有点不对劲。”
马有福的心猛地一跳,锄头差点掉在地上。
他盯着王秀娥的脸,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么的。
“啥不对劲?”
他声音都抖了。
“今早做饭,我恶心,” 王秀娥的声音很轻,像怕惊走什么似的,“吐了酸水。”
马有福站在那里,手里的锄头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卷起地上的黄土,迷了眼睛。
可他没去擦,只是定定地看着王秀娥,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水。
远处的山峁还是光秃秃的,天空蓝得有些刺眼。
可在马有福和王秀娥眼里,这荒凉的黄土坡好像忽然有了颜色,风里也好像带上了甜味。
窑洞里的油灯又亮了起来,比往常更亮些。
王秀娥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针线,却没缝东西,只是低着头,嘴角带着点笑意。
马有福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比往常更亮,更有精神。
门外的风还在吹,可听起来好像不那么像哭了,倒像是在唱歌。
马庄村的这个寒冬腊月,好像忽然有了点盼头,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春天一到,就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