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前朝御用画师,
临终前只留给我三样遗物:染血的卷轴刀、半部《青囊修谱》、还有一句:“画不活,
人得活。”我隐姓埋名做古画修复匠,只接那些断头残肢的悬案证物。某夜,
一具男尸被剜心而亡,身边古画《雪夜访戴图》正中心被剜空。
刑部侍郎赵见深来现场盯着我:“都说唐姑娘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我指尖轻捻画上焦痕:“此人痴迷古画三十年,凶徒却剜走了最关键的旧裱宣纸。
”他倏然欺近:“听闻唐家独门秘技,能复刻古画暗层?”当晚我卷铺盖逃走,
却被他堵在暗巷,匕首抵喉轻笑:“皇上新得一副剥了皮的残画,诏你明日进宫。
”我咬唇不动,他却突然松开:“你爹的案子,
我查到些有意思的事……”——比如那把失踪多年的卷轴刀,怎会插在这位侍郎背上?
焦糊味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像一只腻在喉咙里的手,熏得人喘不过气。夜风都吹不散。
前头巷子深处那片黑影,就是赵记茶行。平日里这个时候,早该掌灯暖茶香飘十里了,
此刻却只模模糊糊笼着一层官差手里的灯笼光晕,惨黄地洇开,底下人影晃动,
压低的交谈声带着一种瘆人的沙。引路的刑部小吏脚步顿了顿,脸上有些发白,
喉咙里咕哝了两声,大概是想交代些什么场面话壮壮胆。我理都没理他,
径自踩过巷口积水中那圈破碎的光,一步不停走进那片暗黄交织的浓影里。
门楣上的灯笼只剩半个空架子,在夜里咧着黑口。门槛边糊着一大滩,粘稠乌沉,
在灯笼光下显出湿漉漉的暗红色泽。人血渗进土里特有的腥锈。有人挡路,是另一个皂隶。
我身子一侧,从他旁边滑了过去。动作没半点停顿,像一滴水滑进墨里。内堂更暗,
空气凝滞着更重的焦臭。刚踏进去,脚底就踩中了东西,硬硬的一小片,咯在布鞋底。
我低头,脚尖碾了碾,捻起来一小片半焦的碎木头,凑到鼻端嗅了嗅。
是上好的紫檀烧断的残骸。“哎!这、这位……”之前被我晾在身后的小吏终于追了上来,
带着点气急败坏,伸手想拦我的动作。我没看他,
目光黏在堂屋中央地上那摊硕大、扭曲的深色印记上,浓稠得几乎要滴出来,
描摹出一个不再动弹的人形轮廓。围着这摊印记,杂乱地散落着烧得半焦的纸钱碎片、碎瓷,
还有几缕被燎掉大半的、看不出本色的布丝。离那血泊边缘不足三步的地上,丢着一卷东西,
摊开了半截。焦味源头就在那里。几个官差在那东西周围小心地画着灰线,低声嘀咕。
没人敢轻易靠近它。一个似乎是管事模样、穿了身深色箭袖官服的汉子扭过头,
看到我闯进来,眉头拧成了疙瘩,厉声呵斥:“什么人?!刑部办差,闲杂滚开!”我没答。
视线只牢牢锁着地上那卷轴画。《雪夜访戴图》。一幅享誉百年的古画真迹,
雪景山水空灵悠远。但眼下映入眼帘的,是那山水的正心处,
一个规整到令人齿冷的圆形窟窿。像是被最精准的器具狠狠剜走了心尖最精贵的一笔。
那残缺的边缘被火舌舔过,焦黑卷曲,发出持续不断的、微弱却极其刺鼻的烟臭味,
混杂着新鲜墨料的微香和古旧纸张历经岁月后特有的尘埃气,
再被那无处不在的血腥浸泡、蒸腾,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小吏终于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声音有点抖:“柳、柳班头,
她、她是赵大人特意叫来的那、那位唐姑娘……”姓柳的班头一愣,
脸上的厉色瞬间转成惊疑不定,目光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古画修复的唐月疏?
”我依旧没理会他。膝盖直接落了地,冰冷坚硬的地面隔着薄薄的裙料硌得生疼,
人几乎是扑向了那幅破败的画。旁边一个离得近的官差下意识想后退一步,
手都按在了刀柄上,被我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不管不顾的气息逼退了。
没人知道我此刻的心跳有多沉多重。那画心被剜出的空洞形状大小,
我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那绝非寻常藏宝图所需的尺寸,
更像某种……只有特定家族才懂得寻索的密纹核心所在。指甲在碎裂开线的木质画轴上划过,
粗糙带刺的木质纹理扎进指腹皮肉里。我低头,
脸颊几乎要贴到画面上那一小团粘稠已经半干的血点上。
冰凉的寒气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直冲喉咙。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洞穿的焦糊边缘,
焦炭粉末簌簌落下,染黑了指头,我捻起一点碎屑,置于掌心,揉搓,细细嗅闻。
火油的味道,不算顶好,是市面上常见的劣等货,
但还掺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白梅花香粉。周围突然安静了那么一瞬。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稳稳踏在那粘稠未干的血泊边缘,带起一种极其轻微的、黏腻的咕唧声。
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围着画的官差们不由自主地向两侧让开,垂下头,毕恭毕敬。
连那气势汹汹的柳班头也立刻退了一步。“都传唐姑娘的手,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一把声音落下,不高不低,却如凝冰碎玉,字字清晰,瞬间压住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看来倒也不全是虚名。”我捻着灰烬的拇指和食指没有放下,只是动作彻底僵停在空中。
这声音……脊背倏然绷紧,像被无形的细针猝不及防扎了一下。我没有立刻回头。
眼角余光里,一双厚底皂青官靴无声无息地印入我的视线。靴子纤尘不染,
深靛青的缎面在幽幽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干净得不该出现在这满地狼藉的血污之所。
它们就停在几乎与我沾满血污灰烬的裙摆交叠之处,只隔了那么毫厘,泾渭分明得刺眼。
指尖那一点混杂着血迹的焦灰粉末,在微凉的夜风里慢慢失掉残余的热度。
我一点点收紧手指,坚硬的颗粒硌着皮肤。然后,我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
指头在裙上抹了一下,留下一道浑浊乌黑的痕迹。“话,死人不会说。”我终于开口,
声音是自己都嫌陌生的干涩沙哑,抬手指了指地上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轮廓,“但哑巴物件,
未必不会开口。”这才扬起脸,目光顺着那冰冷干净的官靴向上扫去。
深青色四品云雁补子官服,一丝褶皱也无。革带紧束出劲瘦腰身,
上方是压低的、仿佛永远浸润着霜寒的玉面下颌线。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没什么血色。
悬胆鼻。最后,是对上一双眼睛。眼廓狭长,眼尾利落地微微上挑,似刀锋劈开的一角寒潭,
瞳仁极黑极沉,仿佛将所有光线都吸了进去,深不见底。此刻,这双眼睛正垂着,
带着一点近乎玩味的审视,落在我脸上,或者说,
是落在我方才捻过画作的、犹带污痕的指尖上。刑部侍郎赵见深。关于他的传闻并不算多,
数年间登顶刑部要职的年轻侍郎;一个查案时剥茧抽丝、如同用绣花针在人心上剜肉的酷吏。
“哦?”赵见深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从我脸上移开,
重新落回那幅被剜心蚀骨的残画上,缓声问,“那这画,开口说什么了?
” 声音里听不出是探询,还是讥诮。我深吸一口气,
那混杂着焦臭、血腥、***墨气的味道直冲肺腑,
压住了喉头那股因他出现而泛起的僵冷悸动。“死者赵老板,嗜画如命三十载。”我侧过身,
手直接指向画幅左上角那一小块因烧灼变形,但依旧能辨认出微妙折痕的部位,“那地方,
曾有旧裱重修的痕迹,用的是至少四十年前的老宣,工艺独到,辨识度极高,
懂行的一眼可知。”我的指尖掠过画心那可怕的空洞,
落在稍远处一道边缘焦黑的细微断裂口子上,那里隐约能看到几层残破不堪的旧纸页残留。
“火油泼洒,重点只烧剜口周遭,意图毁尸灭迹。
”指尖最终停在洞开的边缘那最为焦黑卷曲的狰狞创口上,“但偏偏,凶徒不是不懂行的人。
”我抬起眼,目光像两枚小针,直直刺向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剜走了最下面那层关键的旧裱宣纸。”赵见深的目光顺着我指过的地方缓缓移动,
从我脸上收回,最终落在那幅焦黑破损的残画上。四下一片死寂,
只剩下灯笼摇曳烛火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滞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透着入骨的寒意。几个胆小的官差下意识朝旁边缩了缩肩膀。
他那玉雕般的下颌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倏地。那袭深青官袍向前欺近,衣袂带起一股冷香,
瞬间驱散了周遭浓浊的血腥焦臭,却带来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压迫。
距离近得我能看到他官服胸前云雁补子上每一根纤毫毕现的丝线,
能清晰地捕捉到他垂下的浓密眼睫边缘那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身上那股混合了墨锭冷冽和某种未知香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雾网,将我拢在其中。
“唐门技艺确实不凡。”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我耳廓低低擦过,
冷冽的气息拂过鬓角,“听闻更有独门奇技,能令两层裱褙分而不破,
复刻旧画暗层之中所隐之事?”语调平平,却字字清晰,如同碎冰砸落玉盘。
我的呼吸几乎在那一刹那冻结,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青囊修谱》!
他怎么会知道?爹留下的那半部书册,前半段讲的是正正经经古画修复的补天之法,
而后半部……后半部确记载了些阴损秘术。但那书从未示人,除了我,
尸房、悬案卷宗上触目惊心的“自戕身亡”红印……还有眼前这张寒气逼人、近在咫尺的脸!
赵见深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并未放过我一丝一毫的变化,
仿佛已经从我瞬间凝滞的眼神和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中,读到了惊涛骇浪。
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拉了一下,那丝弧度凉薄得没有分毫暖意,只有洞悉一切般的讥诮。
“看来传闻不虚。”他站直身体,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稍稍撤开少许,
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依旧牢牢锁着我,“唐姑娘,既然眼力如此精绝,
想必……”他拖长了语调,冰冷的眼扫过地上那片象征赵老板生命终结的巨大血渍,
“修复一幅画心的本事,就更不该让人失望了。”这话字字如刀,轻飘飘落下,
却在我心口割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寒气争先恐后地倒灌进去。
他根本不是来借我的手“验伤”,他是冲着那半部《青囊修谱》里真正要命的东西来的!
是要拿我这块磨刀石,去磨他破案的刀锋!我抿紧了下唇,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个字也吐不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那点疼,才能压住从心脏深处扩散开的冰寒。
他不再看我,袖袍一拂,冷冷丢下命令。“柳进!”“卑职在!”那姓柳的班头一个激灵,
连忙应声。“物证登记造册。”赵见深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平稳,不容置疑,
“即刻押运回部,单辟净室,严加看管,任何人——”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僵硬的身侧,
“不得擅动。待明日早朝事毕,本官再行勘验。”“遵命!”柳班头声音洪亮,
转身便开始呼喝手下做事,“手脚都麻利点!清点仔细了!记录在册,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
”官差们重新开始忙碌,搬动、清点、记录,人声嘈杂起来,但我站在那里,
周遭的一切动静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壁,模糊而遥远。赵见深没有再给我任何一个眼神,
仿佛方才那近在咫尺的胁迫只是我的幻觉,他已不再理会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那身深青官袍从我身旁掠过时,甚至带起一丝小小的凉风。我攥紧拳头,
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走。必须走。立刻。我甚至没再回那个小破租屋。
几件衣物、一点散碎银两、贴身藏着的半本纸页泛黄发脆的《青囊修谱》,
再加上娘亲最后留下的一支点翠银簪,被我胡乱卷进一个半旧的靛蓝印花包袱皮里。
的回钩、手柄缠着早已变暗褪色棉线的手艺刀——我用浸了桐油的棉布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
牢牢绑在小腿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布帛贴紧皮肤。夜已极深。街巷空寂无人,
只有打更老人嘶哑苍凉的尾音在远处拖得老长,像个行将就木者的喘息。月光很淡,
薄得像一层惨白的霜,只够勉强勾出屋檐和院墙模糊的轮廓,
将更深的角落沉入不见五指的黑渊。我埋头疾行,
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死胡同,这是通往南城门必经的暗巷之一。
土路上积着隔日的雨水,混着泥污,踩上去噗嗤作响。两侧高墙将天空挤成一条细线,
隔绝了那点惨淡月华,空气里漂浮着***烂菜叶混着阴沟泥泞的闷臭味道。我脚步越来越快,
胸膛里那颗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撞击牙关。汗水浸湿了额角的碎发,贴在皮肤上,
凉得瘆人。就在快要绕过巷角堆放的巨大腐朽箩筐堆时——“嗒。”一声轻响,
细微得如同檐角积雨坠落,却在我耳中瞬间炸成惊雷。脚步猝然而止,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倒流回四肢百骸,脊骨深处猛蹿上一股寒气,激得头皮发麻。
本能地屏住呼吸,所有感官骤然提到了最敏锐的极限。身后不远,那单调的脚步声也停了。
那绝不是巧合!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尾椎骨,毒蛇般倏然蹿上整个脊梁。我甚至来不及回头,
后背发凉的空门处骤然传来一股尖锐的杀意!拼尽了这二十年攒下的所有力气,
不管不顾地朝右边侧身猛扑。“噗嗤!”钝器撕裂皮肉的闷响,
擦着我的左边肩胛骨刺了进去!瞬间的巨痛像是滚烫的烙铁烫在神经上,眼前金星爆裂,
血腥味几乎同时从喉咙和肩后的伤口一起涌上来。人撞在冰冷湿滑的土墙壁上,
碎石尘土扑簌簌落下。我猛地拧身,右手探向小腿缠绑卷轴刀的位置。没有机会了!
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带着一种快得让人心胆俱裂的速度,精准地抵在了我的颈侧喉骨下方。
那触感冰冷光滑得如同一条贴肤游过的毒蛇。另一只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
瞬间扼住了我的手腕,猛力扭到背后。“咳……”剧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
肩后的伤口随着扭拧的动作被狠狠挤压蹂躏,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惨叫溢出喉咙,
身体被死死摁在粗糙冰冷的土墙上,动弹不得。“啧,跑得挺快。”低低的笑语,
带着一丝轻喘,和……一丝奇异的、如同鉴赏古董器物般的玩味,
几乎是贴着我的后颈皮肤灌入耳中。那声音……是他!赵见深!他的胸口贴着我的后背,
剧烈的起伏传递过来,一种成年男子才有的灼热气息,
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冷墨与香料气味,喷在我发烫的耳廓上,火烧火燎。
“赵大人……”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喉间的皮肤被那冰冷锋利的刃尖压着,
每一次吞咽的动作都带着撕裂的剧痛和冰冷的恐惧。冷汗滑入眼睫,刺痛。
血沿着后背的伤口往下淌,浸湿了肩胛处一大片衣料,粘腻地贴着皮肤,温热而黏稠。“嗯。
”他应了一声,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耳后碎发,
语调闲适得仿佛此刻并非在阴湿窄巷里血腥劫持,而是置身于风雅茶室,漫谈金石书画。
“这么急,赶着去哪儿?南门宵禁提前了半个时辰,怕你不知道,提个醒。”他语带轻笑,
那刀尖却在同一刻极其轻微地在我颈侧皮肤上往下压了一分。“大人想怎样?
” 我尽力控制声线不抖,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砂砾。
身后那紧贴的身体似乎顿了一下。下一秒,扼在我腕上的铁钳骤然卸去了大半力道,
那柄死死抵在喉间的冰冷锐器也倏地抽离。空气猛地涌入我的气管,
激得我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他松开了我。一只手捂在肩后的伤口上,指缝里湿滑温热一片,
我踉跄着转回身,靠着湿冷的土墙剧烈喘息,胸口急促起伏。黑暗中,
只看到一个近在咫尺的挺拔轮廓,穿着深青便装,融在巷子深沉的墨色里。唯有那双眼睛,
在黯淡的夜色中依旧像两块冰冷的墨玉,反射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微光,幽幽地盯着我。
死寂的黑暗窄巷里,唯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肩后伤口持续流淌鲜血的温热触感清晰可辨。
赵见深退开了半步,但那种无声的、如同猎豹盯视猎物般的压迫感并未消散分毫。
他双臂松松垂在身侧,姿态随意,却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逃窜方向。
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击和钳制,从未发生过。“皇上新得了样小玩意儿,”他语气平淡,
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案头摆件,“前朝传下的古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