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不知道第几年,突然被人结了阴亲。我捏着婚书打算去看看我的新婚丈夫。
顺着红线,一路飘进挂满红绸的丞相府。那红线的另一端正拴在喝得酩酊大醉的权相腕上,
对面分明是我的牌位。我将婚书往他脑门上一扔:傅云溪你好大的胆子!
权相怔怔抬头:公主?我:?真的假的?1夜色沉沉,我就着桌上的烛火对上他的视线,
往下飘了一点:傅云溪,真的假的,你能看见我了?傅云溪醉得很,视线慢慢聚焦向下,
果然又落在我身上:殿下,你终于肯入臣的梦了……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
醉眼朦胧地朝我伸手,我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线就气不打一处来:跟谁学的结阴亲!
还结到本宫头上来,你好大的胆子!婚书打在他脑袋上不声不响,
我端起桌上的酒杯就泼了他一脸:给我醒醒!泼完我自己也愣了,竟然真的能拿到。
我的坟在荒山上,每年也就傅云溪来我坟前和我说说话,他每次带来的东西都不少,
可是我碰不到。大约是我尸骨不全,这魂魄地府不收,阳间也不留的缘故吧。
傅云溪被我这一杯酒泼得醒了***分,他这人本身就极度谨慎,
今夜放纵也不过是喝了五分醉,又借着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情绪染到了十分。公主?
他顶着满脸晶亮的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我,
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这不是梦吗?是梦!你快点醒吧!
我没好气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傅云溪如梦初醒般起身走到我身前,
伸手轻轻触碰了我的袖口,而后如释重负地喃喃:不是梦。确实不是梦,
我瞄到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几上的那漆得油亮的牌位,气不打一处来。既然这人能碰到我,
那么——我又捡起婚书啪地一下拍在他脑袋上:傅云溪,谁给你的胆子跟我结阴亲!
你不想活了吗?!傅云溪毫不在乎被我拍红的额头,
把那鎏金的婚书贴身收好:臣不怕死。这些年公主都不肯入梦来见,
才让臣夜夜不得安寝。他这话说得我有些耳热,好像我做了什么负心汉一样。
那我现在来见你,是来勾你魂魄的,你怕不怕?我吓唬他,伸手作势要去掐他脖子。
谁知他伸手扯开了喜袍的领子往我这一凑,把脖子送进了我手里。
我眼神不受控制地往那敞开的领子里瞥了一眼。风采不减当年嘛,傅相。他沉默了下,
低低一笑,嗓音有些哑:早先便被公主勾去了,只是你怎么来的这样晚……
臣真的等了好久……2丞相府装点得很是喜庆,仿若这是一场真正的婚礼。
所有人都知道丞相娶的是大楚已故的长公主,哪怕红绸高挂,灯火长明,
也不会有宾客来笑着祝贺道喜,相府上下的家仆更是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只有傅云溪一人知道,他是所愿得偿。我坐在铺着大红喜被的床上,
打量着傅云溪给我们两个准备的婚房,总觉得处处眼熟。但我大约是因为死了太久,
脑子并不怎么灵光。傅云溪好像并不惊讶于能看到我,忙忙碌碌地在一旁准备着什么,
我看着他的背影,腕间的红线也被他牵动着。看到他抱着被子,
我才明白过来这人是在给自己铺床。傅云溪,你不和我一起睡吗?他动作一顿,
没转过身来:臣睡这里就好。这克己复礼的君子模样倒让我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
你过来。我道。傅云溪不动。本宫命令你过来。他叹了口气,
有意转移话题:殿下该歇息了。鬼是不需要睡觉的。但臣需要。他无奈地笑笑。
哦。我翻身上床,拍了拍身侧很大一块空地,那你快来睡吧。
傅云溪从来都拗不过我的,走到床榻前又犹豫不前。我笑他:丞相大人这亲成得,
和新婚妻子却睡不得一张床?也不知道是哪个词戳中了他,看向我的那双眼睛倏地就红了,
委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我哪经历过这个,手忙脚乱地抽了贴身的帕子去哄他。
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这帕子还干不干净。傅云溪,你哭什么?好像本宫欺负你了似的。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我这鬼身好似都感受到了疼痛:没欺负过吗,殿下?
我哑然,换了只手拿帕子擦了擦他眼角:好记仇啊,那怎么办?他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
里面翻涌的情绪让我的心跟着抽动,我终于感受到了傅云溪在害怕,比失而复得
的喜悦来得更猛烈的是患得患失的恐惧。殿下……他喃喃,
权势滔天的丞相大人这一刻像是一只被雨淋得湿透的小狗,消退的醉意也跟着卷土重来,
臣好委屈啊……原来鬼也是会心酸的。我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这么委屈啊?
那让你欺负回来?好不好?我凑上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唇上传来的滚烫体温让我心神恍惚。我将床帷放了下来,勾着他的脖子缓缓躺倒,
那双映着我的漂亮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傅云溪就以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趁着醉意反客为主,
哑着嗓子,压了上来:殿下,臣僭越了。准。3我还是小瞧了他。这一番折腾,
结束时已是深夜。傅云溪许是今夜情绪太过浓烈、身体又加劳累,沉沉地睡了过去,
手里还紧紧捏着我的帕子。睡姿倒很是规矩,
半点瞧不出这人刚刚还在我身上逞凶、恨不得把我揉进身体里的模样。我收敛了遍身鬼气,
支起身想好好看看他。刚一动作,傅云溪便睁大了眼睛,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满眼的惊惶。
我何曾见过这样的他,我的印象里这人理应还是那个骄傲的状元郎,这几年虽是风霜刀剑,
但在外也是权势滔天的相爷。怎么像个被丢弃的小狗儿呢?我拍拍他:怎么,
要本宫哄你睡?他摇头:臣不敢。我戳他脑门儿,
扯开领子叫他看看我这遍身的痕迹:还有你不敢的事?傅云溪急忙阻止了我的动作,
规规矩矩地给我拢好衣领,眼神半点不曾落在我颈间。
欺负老实人的乐趣我已经多年不曾体会了,颇有些上头。我趁机抓住他的手:傅云溪,
这亲也成了,房也圆了,现在跟我说不敢,你的狗胆都用光了?他点点头,
手反握住我的:用完了,殿下可否借我一些?好啊!这家伙竟然骂我是狗!傅云溪!
臣在。他凝视着我,殿下,这不是梦,对吗?我揉揉腰,作势踹他:那你快点醒!
臣不想醒……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我,像抱住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臣想做这样的梦太久了……我无言,伸手回抱住他:我答应过的,
若有来世我愿意与你结亲。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不争气,竟连来世也等不得。
还舍了你那一身清名。……4鬼是不需要休息的。但昨晚丞相大人不知道又发的什么疯,
痴缠到半夜,累得我一只鬼都承受不住了,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傅云溪今日不必上朝,
虽说结阴亲这事儿并不光彩,但到底也有了几日婚假。然而他却换上了一身朝服,
问我想不想进宫看看。皇宫……那里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知道他是想带我去见见烨儿。一路上,仗着旁人看不见,
我时不时飘去路边的摊位上看个究竟。在旁人眼里,丞相府的马车走走停停,
沿街买了一路的零嘴儿。这都是我在宫里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儿。就这样到了宫门口,
我竟有些近乡情怯。他看出了我的犹豫:殿下若是不想去,便在外面等等臣。
我还是跟去了。我想看看当年那个忍不住眼泪的小豆丁到底长成了怎样一位帝王。
5御书房里点着很熟悉的檀木香,我闻着竟也有些恍惚。迎着日光走进来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一时间和小小的团子重合了。周明烨,我的亲弟弟,大楚王朝的皇帝。他比我小了五岁,
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父皇和母后伉俪情深,明烨也本应顺遂成长而后接手大楚。
但母后死在了我十四岁那年,是新怀上龙嗣的赵嫔买通了早年被母后贬去浣衣局的宫女,
日日用毒水浣洗母后的衣物。待发现之时,母后中毒已深,不到半月便撒手人寰。但我知道,
不是这样的。6淑妃与我母后是闺中的手帕交,入宫多年但膝下无子,常召侄子进宫陪伴。
顾庭渊年纪与我相仿,模样又甚是出挑,一来二去便成了我儿时最好的玩伴。
母妃在时曾笑说今后我若是喜欢便可以早些出宫建府,招他做驸马。
那日我拿着父皇新赐的蹴鞠跑去淑妃那里寻他,却不想正听见二人谈话:林月瑶已经死了,
赵嫔那个蠢材倒是还有点用处。渊儿你一定哄住周明钰,只要娶了她,
不怕周明烨不就范。我与林月瑶装了这些年,她母家当年打仗几乎都死绝了,
太子没有靠山,多半会归在我膝下。皇上的也撑不了多久了,太子年幼登基,
周明钰又在我们顾家手里,届时我顾家必然名正言顺地摄政,权势不倒……
若是不成……便叫周明烨也悄悄死了的好,这宫内不缺孩子,更不缺没有母妃的孩子。
手中的蹴鞠被捏变了形。我恨极了,但没有出声。
而后顾庭渊淡淡应声:周明钰虽是公主却没甚见识,前几日还送了我一支玉笛。
没有皇后撑腰,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我恨不得冲进去捅死里面的人,但不能。周明烨,
我的皇弟,还需要我保护。13父皇的身体果然一天天不好了。太医说是和母后一样的毒,
只不过掺在了墨锭里,接触的不似母后那般频繁,因而更加缓慢。
父皇摸着我的头:朕的昭华,该长大了。十五岁那年,
我在父皇的默许下开始学会了玩弄权柄,成为了朝臣们口中逐渐势大的昭华公主。
顾家的权柄太深了些,父皇强撑着病体为我拖延时间,却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做些别的什么。
我将明烨保护得很好。在我表现出要争权夺势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被转移到我的身上。
我告诉明烨:从今往后我是你的敌人,你要想尽办法扳倒我,
这样你才能和那些人统一战线,你才有机会好好活着。那时候小明烨才刚满十岁,
还是个奶呼呼地喊我皇姐姐的小团子。他哭着伸手来抓我的衣摆,
很是懂事:烨儿都听皇姐姐的,等烨儿长大保护皇姐姐。我眼眶发酸:好,
等烨儿长大。一定要安稳长大。14从那天起,朝中势力逐渐分为三派:一派是保皇党,
一派是公主党,一派则是中立。。顾家见我揽权,明面上是十足的保皇党,
对我的所作所为痛斥不屑,暗地里却在悄悄扶植自己的势力,
意图在父皇驾崩后推不满三岁的七皇子上位。这样很好。矛头通通对准我的时候,
烨儿便是最安全的。但这还不够。烨儿需要一个没有世家牵扯的、一心为他的能臣,
在我之后能辅佐他牢牢握住这大楚的江山。也是在那个时候,傅云溪闯进了我的视线。
15那一年我十七岁,父皇已然是强撑着身体上朝了。
明烨在我的张扬之下还算安稳地做着太子。我想尽办法削弱顾家的权势,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父皇尚且不能做到的事,根基尚浅的我就更加困难了。我只得另寻他法。
16顾庭渊在淑妃的授意下拿着我儿时送他的那只玉笛来寻我:钰儿,
万不可应下北漠的求亲,北地苦寒,哪里是你这千尊万贵的身子能待的?
太子殿下是你的亲弟弟,淑妃娘娘从小看你长大,他们不会亏待你的。别再逼自己了,
嫁给我不好吗?这么多年我对你如何你也都看到了。为了你我顶撞淑妃娘娘,至今未娶,
你还不懂吗?这一声声违心的话听得我着实想吐,但我不能。
他想扮演痴情种稳住我谋求我的势力,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他稳住顾家以求来日。和亲北漠,
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在这皇宫内,我能做的已经尽数都做了,
但烨儿想安稳地继承皇位还差最后一样东西——兵马。北漠有马有人,只要我答应和亲,
漠北的兵马对整个朝堂都是震慑。顾家也绝不敢妄动。17顾庭渊未达目的,愤愤离开。
疲惫感一层一层地席卷了我。拎了两瓶春日醉,我跑去了殿后的竹林,那里有一架秋千。
儿时是母后抱着我坐,后来是我抱着烨儿坐。现如今只有我自己,坐在这里喝了一杯又一杯,
终于是有些醉了。迷蒙间看见林外有人,我便喊了一句:谁在那里!不知道这里是昭华院,
旁人不得入内吗?那人规规矩矩地走上前来请安:臣傅云溪,奉命送折子去承乾宫。
傅云溪,我知道这名字,今年的三甲状元,大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朝臣。我有些醉了,
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傅云溪一愣,还是听话地抬起头,
和我对上视线的瞬间垂下眼。一身的靛蓝的的官服,身姿高挑,眉目如画。
我来了兴致:你是今年的状元?是,殿下。若非你文章做得太好,
定要指你为探花的。我笑着把手里的酒壶丢过去,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接住。
陪我喝两杯吧。傅云溪那时还是个少年,
听了句似是而非的调戏便耳根通红:公主殿下醉了。本宫没醉。
那折子送去承乾宫也没什么用处了,父皇已然起不来身了。我从秋千上下来,
一步没站稳踉跄了下。傅云溪急忙上前两步扶住了我:恕臣冒犯,殿下当心。
我对上那双眸子,干净、清澈,和这宫里格格不入,和那些满心算计的人大不相同。
也和我大不相同。时间不多了,没必要把他拉进泥潭,小状元应该有更好的仕途。我摆摆手,
站稳了:你走吧。谁知道少年竟拎起酒壶喝了两杯,
而后红着耳根结结巴巴地要送我回去。你可知今日你将我送回昭华殿,
明日状元郎可就是公主门人了。知道。傅云溪这句话倒是半点不曾磕绊。为何?
因为殿下说着叫臣走,傅云溪那双晶亮的眸子直直对上我的眼睛,但殿下的眼睛,
好像要哭了。18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好歹还有点良心。
也做不到为了一己私欲把一无所知的傅云溪拉下水。天可怜见!我是真的打算放过他的!
谁知道那双眼睛突然迷蒙了一瞬,再抬起头来脸都红透了。才两杯酒而已,
状元郎就这点酒量?琼林宴上怕不是灌晕了被抬走的吧?傅云溪?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