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两年,谢宣还珍藏着裴琬的书信。我烧光他的宝贝信笺,负气出走。
不慎和酷似裴琬的女子同时落水,陷入昏迷。睁开眼,却见谢宣坐在床边,面色阴沉。
我没直接回宫找皇帝伯伯哭诉,就够对得起他们谢家了。谢宣非但不感激,还敢对我甩脸色!
我费劲地欠起身子,正要扇他耳光之时。谢宣从一个陌生嬷嬷手里接过药碗。孩子留不得,
婉娘,把药喝了。我不是婉娘。我叫郑曼音。1我一掌掀翻药碗。你个臭瞎子,
仔细瞧瞧我究竟是谁。谢宣微眯着眼,探究般地凝视我的脸。从他不同寻常的神情里,
我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为何一直盯着我?我惴惴不安,忽而心惊肉跳,
莫非我毁容了?举世无双的美貌是我最引以为傲的珍宝。
我不允许我的脸蛋有一丁点闪失。快把镜子拿来,快去啊。我连声催促谢宣,
也不见他动弹一下,索性蹭地跳下床,直奔铜镜。不是我的脸。后背登时冒出冷汗。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缓缓凑近镜面。这张酷似裴琬的清丽脸颊,
是方才和我一道落水的那个女子的。谢宣唤我婉娘,所以那个女子叫婉娘。
他让我喝下落胎药,是因为这个婉娘,怀了身孕。你背着我养外室,
还是一个和裴琬七八成相似的女子,甚至与她珠胎暗结。泪水夺眶而出。
我抓起绣筐里的剪刀,快步走到谢宣跟前。剪刀抵在心口上,他躲都不躲,
依旧是那副沉思默想的模样。仿佛我这时候把刀尖刺进去,他也不会反抗。可是别说杀人,
我连真正扇他耳光的时候都没有。倒不是我多心善,多怜惜他。
实在是因为我的手也长得甚美,不舍得弄疼它。剪刀顺着他的胸口横移,
我泄愤地把他宽大的袖管剪得稀巴烂。谢宣回过神,一下扣紧我的手腕,又稍微松了松力气,
不无讥讽地说:仔细别伤着手,你如今可不再是郑娘子,没人伺候你。我把剪刀丢远,
气哼哼地睨他一眼。赶紧进宫禀明圣上,尽快把我和她换回来。至于你养外室的过错,
我们秋后算账。谢宣吩咐门外的嬷嬷,再熬三碗落胎药。他关上房门,淡淡道:曼音,
你当真蠢得可怜。2纵使我娇蛮任性,稍有不顺心就使性子,谢宣也不曾发过火,
总是包容我的坏脾气。乍一对上他冷厉的目光,好似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眼见谢宣步步逼近,我无措地后退。转眼又壮起胆子,虚张声势:你敢伤害我,
陛下和娘娘绝不会放过你。就算你葬身此处,白骨化灰,你的陛下和娘娘也不会知晓。
我拣起剪刀对准他。停下,别过来!谢宣全然不把我的威胁放在眼里,
轻而易举夺走我唯一的武器,掐住我的脖颈。就因为我烧了裴琬以前写给你的信,
你便要害了我的性命?我想不通,眼泪再度不争气地涌出来。我是你的妻子,
你本来就该专心爱我,不可三心二意。你没有说到做到,我还不能生气吗?
谢宣不再像往常那般,无奈又温柔地拭去我的泪水。他凛若冰霜,
冷冷地说:若非你一句『谢宣尚可』,我的妻子就该是青梅竹马的裴琬。
裴家深知陛下对你宠爱有加,生怕惹上麻烦,只好忍痛把裴琬远嫁出京。
与心爱之人地角天涯,又被迫娶了个高高在上,只知享乐的草包妻子。换作是你,
你不想为自己和心上人报仇雪恨?我知晓谢、裴两家有意结亲。
但我不知谢宣和裴琬两情相悦。否则我怎会拒绝太子,
央求陛下将我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我悔不当初,哽咽道:那你等我换回身体,
便去求陛下收回赐婚圣旨,允许你我和离。倘若裴琬也对你念念不忘,
我帮你们再续前缘就是了,何必非要杀我?泪珠滴到他的手背。谢宣嫌恶地松开我。
拿手帕擦干净后,他直接将手帕丢在地上。帕角歪歪扭扭地绣着音字。
这是我在指腹戳了好多个针眼,才绣出来送给他的大礼。而今,谢宣踏着这方洁白的手帕,
头也不回地离开,将我囚禁在门内。3嬷嬷把晚膳摆在桌上。
一碟缠花云梦肉、一碗百合面、一盏单笼金乳酥、一颗蜜桃。全是我平时爱吃的,
可我此刻半点胃口都没有。撤下去吧,我不想吃。嬷嬷为难地说:娘子多少吃点,
待会儿还得服药呢。险些忘了,谢宣要打掉他和那个外室的孽种。落胎哪是万全的事?
去岁,谢宣的曾祖父仙逝。守丧期间,他二哥的妾室不幸怀上身孕。为保名誉,
只能悄悄给那妾室灌落胎药,结果一尸两命。谢宣不想亲手杀我,借落胎药倒是能一箭双雕。
我恨恨地说:我不喝,他休想害死我。娘子误会了,这是安胎药。我才不信。
那你喝一口给我瞧。没成想,嬷嬷还真端起来喝了一口,讨好地笑笑。药里没毒,
不害人,千真万确是安胎药,您放心喝吧。谢宣一直都想要孩子。我怕疼,怕身形走样,
不愿意生,每次都亲眼监督他用药避孕。谢宣眼巴巴地盼着当爹,
果然不忍心打掉他和婉娘的孩子。如此也好。如果暂时换不回身体,我至少能多活十个月。
我将脸一撇,闷闷地说:嬷嬷你喝了还让我怎么喝?喝你剩下的?安胎药管够,
老奴这就给您盛碗新的。她让小丫鬟把药罐子带来,又爽快地给我试了回毒。我还是不喝,
情真意切地握住她的手。嬷嬷,此处屋舍逼仄,就连我这个当主子的,
也和你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给谢宣那种恶人卖命,委实谈不上前途,不如嬷嬷带我逃出去,
我保你一世荣华。嬷嬷抽出手,扑通跪下。老奴一把年纪了,就是在郎君跟前混口饭吃,
您别难为我。嬷嬷可是不信我?我跟你实话实说,其实我是功臣之后,自幼养在皇宫,
意外才和你侍奉的这位娘子互换魂魄。求人得有诚意,我也跪下。
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免了我下跪行礼,嬷嬷是我跪过的第一人。只要你助我换回身体,
我肯定报答你的恩情。嬷嬷一脸哭相,砰砰磕上两个头,落荒而逃。不到半个时辰,
屋子的窗户全被拆下窗扇,钉上木板,只留给我一拃宽的缝隙透气。房门上,多了三道人影。
许是怕我拉拢到帮手,谢宣没有安排下人入内听差。眼前除却昏昏夜色,便是摇曳的烛火。
对了,火……我拿起烛台,走向床帐。4火势迅速从床帐蔓延开来。奴仆倾巢出动,
纷纷提着水桶前来救火。我趁乱逃走。月光洒落大片大片的亮白,视物并不费力。
这里是钟罄山。一个月前,我跟谢宣吵架后,气冲冲地来到我在钟罄山的别业散心。
郁结难消。今日一早,便到山脚下的湖边漫步。怎知树丛里突然窜出个女子,
冒冒失失奔向我,直将我撞进湖中。我下意识一抓,把她也拉下水。经过这片可恶的湖,
我愤愤然驻足,搬起块大石头,扑通扔下去。水花四溅。就这一眨眼的工夫,
林间亮起盏盏灯火,快速朝我移来。我拼命向前跑。忽见一辆马车驶来,我扬声呼救,
挥手拦车。帘幕撩起,车檐悬挂的小灯映亮那张我最熟悉的面庞——我自己的脸。
5婉娘和我的丫鬟青鸟一起将我拉上马车。我才在车厢里坐下,婉娘就跪在我脚边。
快起——她把食指抵在嘴前,示意我噤声。车夫和青鸟在车外,又有辚辚车轮声遮掩,
婉娘这才小声说:求郑娘子救我。你先起身,别把我膝盖磕青了。
她拘束地坐在对面。我们现在进宫,陛下一定有法子。魂魄互换实在匪夷所思,
恐怕会被视为不祥之兆。郑娘子洪福齐天,定能化险为夷,可我一介草民,无依无靠,
万万不敢冒险。她说得有几分道理,我问:那你待如何?兴许换魂只是一时偏差,
不妨暂缓两日。你叫我坐以待毙?我不禁拔高音量,吓得婉娘连连暗示我隔墙有耳。
看她用我的脸,做出这副胆小怕事的窝囊样,憋屈归憋屈,却也着实赏心悦目。
看在我脸蛋的情分上,我勉强点头答应。你让车夫去我平康坊的那间私宅。
婉娘怯怯摇头,泪珠莹然。即便我能安全换回身子,郎君也不会放过我。
只有和娘子您待在一处,我才有活命的把握,求您救救我。这也不行,那也不好。
我不耐烦地哼了声。你不知道你怀孕了吗?谢宣今晚还好吃好喝地招待我,
生怕亏待了他的骨肉,疯了才会杀你。她又给我跪下,抱着我的腿,泪如雨下。
我今早之所以冲撞娘子,正是因为郎君派人追杀我。我无法忍受我的身体伏低做小,
立马抓着她胳膊,把人扶起来坐好。你别动不动就跪,我准许你任意使用我的双膝了吗?
她连忙点头,接着说她和谢宣相识的来龙去脉。6和我成婚后不久,谢宣出京办差,
救下了差点被卖给老员外做妾的婉娘。她跟着谢宣来到京城,被他养在一处私宅里。
可是谢宣从不碰她。充其量在心情烦闷时,过去听她弹弹琴。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三五次。
婉娘担忧有朝一日会惨遭抛弃,迫不得已,搜罗来下作的药物。
我和谢宣因为裴琬的书信大吵一架后,他去私宅听婉娘弹琴。趁其不备,
她把可以致幻的烈药下在茶里,跟谢宣成了事,因此招致杀身之祸。一个多月来,
她东躲***,最后在钟罄山里被发现了踪迹。婉娘压抑不住,小声哭泣。我怀了孕,
郎君更不会放过我。他不是个人,我说,你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她身子一滑,
第三次给我跪下。这回比之前都过分,几乎匍匐在地面。郎君心中只有娘子一人,
那晚也是将我当成了您。千错万错都怪我不守妇道,还请娘子饶我一命。我头疼地闭闭眼。
起来,听不懂人话吗?她啜泣着直起身,颔首低眉。我真是见不得自己的脸蛋受委屈。
你跟我一起到私宅里,这样总行了吧?她默不作声,悄悄抬起胆怯的眼眸,
飞快溜了我一眼。有话直言。婉娘轻声细语:我如今用着娘子的身体,若我消失,
必定惊动宫中。饶是娘子带着我藏得再深,两日之内也会被找到。不如,就待在谢府。
那我不是羊入虎口?你存心害我呀。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
软语温言中却充满胸有成竹的气势。郎君既已知晓换魂一事,
明日多半会借由***的罪名,换掉原有的奴仆。您身边的青竹娘子,今日已自请领罚,
想必青鸟娘子也会以同样的缘故被郎君囚禁。到时新来的下人都是生面孔,互不熟识,
正好能浑水摸鱼。郎君应当很难想到,他苦苦寻找的娘子,近在咫尺。
7因为山间别院失火,谢宣没能注意到婉娘暗地里出了趟府。等他清早回来,
我已经安稳地藏在了我们的院子里。的确如婉娘所言,谢宣撤换所有丫鬟,遣来新人。
重华公主昨日已来探望过。幸好婉娘一醒来就谎称失忆。不然依照重华忌惮鬼神的性子,
她就小命难保了。今日进宫,有谢宣帮忙隐瞒,她在陛下和娘娘那里也都蒙混过关。回府后,
婉娘兴奋难抑。又是向我描绘宫城有多雄伟华美。又是惊讶九五之尊居然含泪摸着她的头,
一***的手掌竟和她去世的娘亲一样温暖。又是赞叹太子殿下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她叽叽喳喳地说上一炷香,听得我耳内嗡鸣。闭嘴,你好吵。我难受地揉了揉耳朵,
我没让你开口,你便不可出声。婉娘局促地抿抿嘴,垂颈站在我身后,像个恭敬的丫鬟。
这倒提醒起我来。你别让谢府的管教嬷嬷们当真处罚青竹青鸟,待会儿就去探望她俩,
叫那些人知道,她们背后有人撑腰。那些被调走的丫鬟,以前跟着我过惯了安逸日子,
背地里惹了不少人眼红。你去提点提点她们的新主子,务必善待我的人,否则就走着瞧。
我说了这么多,她连个反应都没有,杵着像个木头桩子。你还愣着做什么?
快按我的话去办呀。婉娘躬身退下,依旧是一言不发。8一天一夜过去,
我的魂魄还是没有归位。孕吐折磨得我食不知味,身上阵阵潮热。也不知婉娘做什么去了。
一整天不在府中,日薄西山才来见我。郎君说,哪怕失忆,也不会性情大变。
他特意吩咐我要张扬行事,常常出门游玩。我从上到下地打量她的新装扮,眉头越皱越紧。
你梳着我绝不会喜欢的发髻,插着我看不上的头饰,穿着我最厌恶的素色衣裳,
你这是在糟践我的身体。婉娘难堪地低下头,嗓音发涩:我这就去换掉。罢了,
买些新衣新首饰也好,省得动我的东西,叫我看了更心烦。昨日你穿过用过的玩意儿,
拿去丢掉。是。又一个夜晚过去,依旧没换回身体。我亲自去找婉娘,
这才知晓她到我钟罄山的别业去了。煎熬了半个月,终于把她盼了回来。
婉娘一派从容:郎君要我去别业休养。一阵风自她身上吹来,
熟悉的淡雅香气飘到我鼻尖。这是……宣和香。你见过太子殿下?我急问。她斟了杯茶,
抿上一小口,才道:殿下来看望过我。你怎会染上他的香气?我凑近闻,
她衣上的香味愈浓。我和谢宣得抱上个把时辰,衣衫才会染上彼此的熏香。而婉娘,
竟然浑身都是太子的气味。你拿我的身体做了什么勾当?
她不紧不慢地说:殿下要来抱我,我又不知你们的过往,哪里敢贸然拒绝呢?你胡说!
殿下以礼待人,对我一向有分寸,绝非轻浮之辈。婉娘走去妆台,对着镜子,
一样样卸下发饰。许是我不慎踩空,撞进殿下怀里,让他误以为我是投怀送抱吧。
我捏住她肩膀,要把她掰个面,却不经意瞥见她颈后的红痕。拉开她的衣领一看,触目惊心。
我急出眼泪,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你和殿下……抱久了难免意乱情迷,
不过殿下理智尚存,及时抽身,你看到的就是全部。婉娘拢好衣衫,好奇地端量我。
殿下事后竟对我道歉,想来是真心怜爱你。我不明白,不近女色、对你一往情深的储君,
在你心目中,究竟哪里比不过又冷淡又养外室的谢氏子?我一把抓住她手腕,
拉着她往外走。你现在就跟我进宫,我要马上和你换回来。婉娘甩开我的手,
掩唇打了个哈欠。我才下山,娘子好歹让我歇一晚吧。没有她,
我根本没有进宫面圣的资格。甚至连走出谢府都不能。她说明天去,我就只好等。9马车里,
婉娘挨着我坐,面露忧愁。陛下可会把我当作妖物处死?
我耐着性子劝慰她:我向陛下求情,定能保你一命。等换回身体,我就送你出京。
日后别再回来,免得被谢宣报复,他很记仇的。婉娘敛起愁容,眉心一点点舒展开来,
微微笑着:若我不愿离京呢?我一愣。是因为你在故土无亲无友?
你家里可还剩什么远房亲戚?怀着身孕,容易招惹是非。要是你决定生下来,
我可以给你捏造个寡妇身份。她目光复杂地凝望我良久,忽而嗤笑一声。我终于反应过来,
这条去往宫城的道路未免太过安静。撩起竹帘一瞧,钟罄山的幽绿映入眼帘。我既疑惑,
又紧张:这不是进宫的方向,你要带我去何处?当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笑盈盈地轻拍我的脸颊,婉娘。10丫鬟和嬷嬷将我押在半人高的草丛里。
我挣脱不得。反倒因为过于使劲,小腹阵阵隐痛。我不敢再动,老实地跪坐在草丛里,
仔细注意着周围动静。隐约有交谈的声音传来。顺着源头看去,婉娘亲密地挽着太子的手臂,
朝我正前方的凉亭缓步走去。我下意识叫喊。可嘴里堵着一大团布,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
转瞬就淹没在秋虫的鸣叫里。顾不得胎气,我奋力一挣,猛地摆脱摁在我肩上的两只手,
飞奔向凉亭。我扯出布团,大声呼救。殿下,殿下,太子哥哥!
凉亭中的男子回身看向我。我是曼音,你身边那人抢占我的身体,她换了我的魂——
丫鬟追上来,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她和嬷嬷合力将我从亭前的阶梯上拽走。
在我声嘶力竭的唔唔声里,婉娘作出一副怜悯相,对太子说:太子哥哥,
她便是和我一同落水的女子。我看她无家可归,暂且收留她,怎料是个疯丫头,
成天颠三倒四说胡话,真可怜啊。她说我是疯子,她说我是她。
马车里她对我说的那声婉娘,如魔音般震荡在耳边。我拼尽全力,甩掉两道桎梏,
暴怒地扑向她。太子旋即将她拉开,一脚踹上我肩膀。我向后摔倒,滚落阶下。
钻心的疼痛迅速从小腹窜遍全身,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凉飕飕的。我疼得喘不过气,
颤抖着仰起头,望向太子。视线相接的一刹那,他似乎有所触动,举步朝我而来。
太子哥哥。婉娘扶着额,踉跄一下,倒进他怀里。怎么了?太子揽住她的肩头,
再不把目光投向我。婉娘却抬起胳膊,颤巍巍地指着我,泫然欲泣。是她,就是她。
我记起来了,记起了一点点。她将脸埋进太子的胸膛,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是她把我撞进湖水里,故意要害我性命。她是谢宣的外室,跟着他快两年了,
如今还怀了他的孩子。太子拍了拍她的背,低声安慰着、哄着。待他将冷峻的面孔转向我,
登时杀气腾腾。用不着他出手。肚子里的孽种,正在要我的命。
婉娘柔柔弱弱地抽泣道:我要跟谢宣和离,我不要他了。
太子冷森森地俯视着地面上奄奄一息的我,拥紧了怀中的女子。11痛醒又昏迷。
每一回睁开眼,噩梦都没有结束,我依旧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可能是十天,
也可能是半个月,我记不清过了多久,只摸到心脏仍在虚弱地跳动。活着就好。两扇门开启,
射入万千天光。我不适地眯着眼。头皮传来钝痛。嬷嬷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提起来,
拖到墙边靠坐着。她闻了闻手上的味道,嫌恶心地撇着嘴,掌心在墙面上蹭了又蹭。
打开窗户透了好一会儿的气,才去外面迎婉娘入内。颈项无力支撑头颅,我耷拉着脑袋。
怎么,不想看见我?她故作伤心地叹口气,你可真没良心,若非我从殿下手中救走你,
你怕是早就上了西天。婉娘在我跟前蹲下,用她抢来的那张娇艳绝伦的脸庞,明媚地笑着。
跟你说个好消息,我跟谢宣和离了。他背信弃义,失了帝心,又被太子殿下仇恨,
不光是他,整个谢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呢。她抬起我的下巴,笑眼弯弯地直视我。
殿下宅心仁厚,给了他一个将功补过的剿匪差事。算算时辰,他这会儿应当出了京城。
你猜,他能活着回京吗?好吵。我费劲地转过头,将下巴从她指尖挪走。
婉娘突然掐住我的脸,逼我抬起头看她。婉娘啊婉娘,你怎如此愚蠢?
倘若你安安分分待在谢宣身边,说不定早就变回风光无限的郑娘子了。你还不知道吧?
他可是真真切切地爱你。可惜,你人不在他手上,就算知晓内情,
也不敢冒着欺君之罪吐露真相。她松开我,招呼嬷嬷进来。好生给她洗洗,喂顿饱饭。
她扫视我一眼,再换身鲜亮的衣裙。思索片刻后,又道:就穿鹅黄色吧,适合她。
12婉娘心情一好,便会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马车晃悠悠地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她放松地靠着我的肩膀。话说回来,谢宣确实对我有救命之恩。当初,
叔父要把我卖给老员外抵债。我有个未婚夫,娃娃亲。他是最好最好的人,
若他得知我的窘况,必会帮我脱困,可他身在书院,一无所知。
我死也不愿意给老员外做妾,所以我就去死了。是偶然路过的谢宣,
把我从山顶上救了回来。我以为,我头顶的天终于放亮了,可是给贵人做外室,
和给老员外做妾,又有何区别?走到哪里都是下人,还不如一开始就跳崖。兴许重新投回胎,
我就能真正地成为你。当郑曼音真好啊,安富尊荣,受尽宠爱,还有绝世容颜,纤秾身段,
真好。幸亏我当时害怕事迹暴露会被立刻处死,幸亏我当时去那片湖泊找你,
幸亏我当时是真的畏惧你。车轮慢慢停稳。她带着我走下车厢。猎猎山风呼啸穿过,
悬崖就在前方。婉娘附在我耳边,悄声说:你就代替两年前的那个婉娘,去死吧。
她将一支金筐宝钿蝴蝶钗***我发间。临别赠礼,专门为你挑的,你肯定喜欢,
肯定看得上,绝不会糟践你的身体。风中飘散着淡淡桂花香,我心头一跳。在我死前,
你答应我最后一个心愿可好?我哀声请求。她满不在乎,清了清嗓子。说吧,要什么?
我望向身后成片的桂花林。我想亲自折一枝桂花,陪我赴死。婉娘点头应允。
她叫上嬷嬷和丫鬟,三个人一起围着我过去。桂香熏人,婉娘咳嗽清嗓,不时挠挠手,
抓抓脖子。山风大作,刮来汹涌的花香。她剧烈喘息,胸膛起伏得厉害,面容痛苦至极,
整个人身形摇晃,直直朝地上倒去。嬷嬷和丫鬟同时伸手扶。就是此时。我向着密林跑去,
孱弱的身躯迸发出无穷的力量。13半山腰有支商旅在休整,
五六个大汉聚在车队前头吃吃喝喝。我佝着腰,找到一个没有上锁的箱笼,藏了进去。
诸位好汉,可曾见过一个穿鹅黄色衣裙的小娘子?婉娘的嬷嬷喘吁吁地从箱子边经过,
高声询问。听到齐刷刷的没有,我轻且缓地舒出一口气。很快,驴车动了起来。
箱子里闷热不堪,我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直到胃内翻涌,恶心欲呕,才难受地醒来。
这是在船上。我将箱盖顶开一小条缝隙,左瞄右瞧。看守的人正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我小心翼翼地掀起箱子。所幸船上客货混杂,多出我一个也不显眼。
旅人们三三两两地在甲板上散步,惊叹天上皎皎明月。我也跟着一道望月。真圆,真大。
如果它是一张芝麻胡饼就好了。算我运气不错,在船上的两天没为食物烦恼过。
我吐得昏天黑地。入夜,我趴在围栏上。一边哇啦哇啦吐酸水,
一边庆幸江水里的月亮只是月亮,不是胡饼。我在中途停靠的码头下了船。一路打听,
找到最近的当铺。婉娘送我的陪葬品成色上佳。掌柜的一见到这金钗,瞬间两眼放光。
待他抬起头,将惊喜的视线转向我,表情忽而凝住,眉头深锁。我这时发髻散乱,
衣裙沾了不少灰,脸也脏兮兮的。被人直勾勾地盯着,我难堪地垂下眼眸,躲避对面的眼光。
你这钗子来历不明,我不收。什么?他给店伙计使了个眼色。去县衙问问,
近来可有哪家富户的丫鬟卷了金钗逃跑。这就是我的钗子,你少血口喷人。
我转身就走,你不收,我去别家。掌柜的拦住我,正颜厉色:先等衙门验明正身。
店伙计走到门口又折返,探究般地盯着我的脸。就是她!他激动地对掌柜的说,
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偷了支蝴蝶金钗。他伸头凑近我,大声嚷嚷:是她是她,
鼻梁和眉尾确实有痣。我使劲踩他一脚,猛地将他推向掌柜。两人来不及防备,摔作一团。
我赶紧跑。14直到跑进山里,确认没有人追来,我两腿一软,扑倒在湿润的土地上。
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模糊的神志骤然警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摆弄我的胳膊。
小娘子可是迷路了?一个农妇扶我站起来,你的家人呢?就你自己?
她亲切的语气让我眼睛发酸。别哭别哭。妇人用她粗糙的手指抹去我泪水,
天要落雨了,我家就在山下,你先随我去避避雨。脚底的血泡阻挡了我的步伐。
就这一停顿的工夫,我瞥见草丛里藏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不禁惊叫出声。
草丛里也随之发出惊喊。一个大块头跳着脚跑来,猫着腰杆儿抱住农妇的手臂,
害怕地直喊娘。这是我家大郎,你别怕。农妇把他拉到旁边,小声哄了几句,
又回来搀扶我。大郎蹦蹦跳跳地围着我们转,拍起手掌,开心地喊:新娘子,新娘子。
农妇面色一变,转眼又赔笑脸:小娘子莫怪,大郎唱曲儿呢。她抓着我胳膊,要拉我走。
我挣扎着喊:我不跟你走,不走,你松开。这农妇的力气大得出奇,五指紧握我的手肘,
硬生生把我拖着走。我往下蹲,死死把脚扎进土里。她回头看我,眼珠子瞪得快掉到地上,
鼻翼大张,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体力不支,怎么也拗不过她,让她一把拔起来。
我不反抗了,昂起下巴用鼻孔看她,恶声恶气地说:怎么,海捕文书还没贴到你家,
不知道我是京城来的通缉犯?行吧行吧,你非要带我走,我就大发慈悲,如了你的愿。
待会儿官兵过来搜查你家,可得把我藏好。要是被抓住,我多两个垫背的担罪,
说不定还能保住项上人头。农妇半信半疑,好歹是没再拖拽我。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