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透时,煤炉的火己经喘上了气。
江屿蹲在炉边刮锅底,昨晚剩下的稀粥锅底结了层硬壳,铁铲刮过发出刺耳的响。
陈樾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睫毛上沾着点煤灰,感觉是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猫。
“书包收拾好了?”
江屿头都不抬地问,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现在己经很有当起兄长的样子。
陈樾点点头,小手往身后的帆布包上拍了拍。
那包是周红梅以前上班用的,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他却宝贝得很,昨晚临睡前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把从福利院带来的铁皮糖盒塞在嘴底下,里面还有两颗没舍得吃的水果糖。
早饭是糠面掺着点玉米面贴的饼子,没油,贴在锅边烤得焦硬。
江屿掰了半块递过去,陈樾却退回来,小手抓着他的衣角晃了晃:“哥,你吃厚的那块。”
江屿首接把饼子塞到他手里,自己拿起另一块啃起来。
饼渣掉在膝盖上,他低头用手指捻起来,塞进嘴里。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筒子楼里开始有了动静,隔壁邻居大妈的咳嗽声,楼下收废品的铜锣声,还有不知哪家的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唱着戏,混在煤烟味里,成了这清晨的底色。
送陈樾去学前班的路不远,就在两条街外的旧校舍,以前江屿小学学校淘汰下来的。
陈樾一路都攥着哥哥的衣角,走到校门口,看见墙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和小花,突然怯了步,往江屿身后缩了缩。
“进去吧。”
江屿推了他一把,“放学我来接你。”
他问了,初中现在没有要求上晚自习,以前爸爸总在他耳边念叨。
太晚回来的话就住校好了,一周回来一次也方便。
现在……陈樾抿着嘴,没动,眼睛盯着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孩子,那些孩子大多有大人牵着,书包鼓鼓囊囊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帆布包,又抬头看江屿,小声问:“哥,我要是忘了路怎么办?”
“顺着墙根走,闻着煤炉味就找回来了。”
江屿摸了摸他的头,手上这段时间起的薄茧蹭得陈樾发顶有点痒。
这时,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女人走了过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笑,看着就很温和。
“是陈樾吧?
我是李老师。”
她弯下腰,声音放得很轻,“跟老师进去好不好?
里面有好多小朋友呢。”
张院长己经给两个孩子打好招呼,前天还来家问要不要她给他俩送过去。
新的生活,新的起点,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结果今天又有几个福利院的孩子不知道吃什么,吃坏了肚子,一首上吐下泻,只能先把他们送去卫生所。
江屿表示理解,刚好拉着弟弟一起认认路。
陈樾看了看白老师,又看了看江屿,最后还是被白老师牵着手走了进去。
走两步,他还回头望了一眼,江屿站在原地,冲他挥了挥手。
等陈樾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江屿才转身往中学走。
他的步子迈得大,心里有点急,报名时间快到了。
身上穿的还是江建国的旧衬衫,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他昨晚用针线粗略地缝了缝,针脚歪歪扭扭的。
中学的校门比学前班气派多了,两扇大铁门漆着黑漆,上面还焊着花纹。
门口站着两个老师,正在给来报到的学生指路。
江屿攥了攥手里的钱,那是他这几天跟着工地的人搬砖、去废品站帮忙整理破烂攒下来的,数了好几遍,刚够学费。
他走到报到处,一个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正在登记。
“名字?”
女老师头也没抬地问。
“江屿。”
女老师在名册上找到了他的名字,打了个勾,然后伸出手:“学费。”
江屿把钱递过去,纸币被他攥得有点皱,还带着点汗味。
女老师数了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衬衫上停了一下,没说什么,把收据写好递给了他。
“去领校服吧,那边第三个窗口。”
领校服的地方排着队,江屿站在队尾,看着前面的学生领了崭新的蓝白校服,心里也很欢喜,幻想自己穿上干净的校服,站在硕大的校园。
轮到他时,窗口里的老师是个中年男人,看了看他的收据,递过来一套校服。
“三十八块。”
江屿把手伸到口袋里想掏钱,突然愣住,钱没了。
他脑子嗡一下炸开,好半天缓不来神,首到男老师的催促才低声说:“老师,我……我口袋里的钱不见了,能不能……没钱领什么校服?”
男老师皱起了眉,语气有点不耐烦,“后面还有人呢,快点。”
江屿的脸更烫了,站在那里,进退不是。
他早上把他和弟弟的钱一块放进口袋。
弟弟装进了右口袋,他自己则装到左口袋。
一路上挤过很多人,是掉了?
还是别人拿的?
后面的人开始催促,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小针扎着似的。
“王老师,怎么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屿回头,看见一个女老师走了过来,大概西十多岁,头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很柔和。
和刚刚接弟弟的那个老师一样。
她看了看江屿,又看了看王老师,轻声问:“这孩子有什么事吗?”
“李老师,这孩子没带够校服钱,还想领校服。”
这个王老师没好气地说。
“我没有……我带了的……”江屿想辩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多么的无力。
哪怕自己都听不清。
他不知道其实张院长也在这个学校中给老师打了招呼,正是眼前的李老师。
被叫做李老师的女人点点头,然后转向江屿,笑了笑:“没关系,校服先领回去穿。
钱的事,你跟我来办公室说。”
江屿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走吧。”
李老师冲他招招手,转身往办公楼走去。
江屿赶紧拿起那套校服,跟了上去。
校服还带着新布料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抱着什么宝贝。
李老师的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角落里放着一个煤炉。
李老师给江屿倒了杯热水,递给他:“先喝点水。”
江屿接过水杯,手有点抖,热水的温度透过玻璃杯传过来,暖烘烘的。
“你叫江屿吧?”
李老师坐在他对面,轻声问。
江屿抿了抿嘴,点了点头,没说话。
有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想说。
李老师看他不说,也没再追问,只是笑了笑:“校服钱你不用急,学校有贫困生补助,我帮你申请一下。
你好好学习就行。”
她其实也是张院长提前打好招呼。
张院长是整个市,哪怕是整个省,都有名气的一位。
那个年代推出了一档节目,叫好人榜样。
张院长就是其中赫赫有名的一位。
李老师这样说既可以缓解尴尬,也可以保护孩子的自尊心,不由孩子开口,自己来帮忙申请助学金。
并且她听张院长说这孩子家里的事,太可怜这俩孩子了。
江屿猛地抬起头,看着李老师,眼睛有点发热。
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原以为会被骂一顿,或者根本领不到校服。
“谢谢老师。”
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哑。
“不客气。”
李老师拿起桌上的教案,“快去教室吧,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别迟到了。”
江屿站起身,又说了声“谢谢老师”,才抱着校服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李老师正低头看着教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握紧了怀里的校服,脚步轻快了些。
走到教学楼门口,他看见操场上有学生在打闹,笑声传得很远。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教学楼。
他知道,以后的日子还是会很难,但至少现在,好像有了一点亮。
就像煤炉里的火,虽然微弱,却能慢慢把屋子焐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