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爷仓惶逃离矿坑的背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矿奴们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压抑的涟漪。
无数道惊疑、恐惧、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死死缠绕在泥坑里那个挣扎着坐起的身影上。
顾行靠在冰冷的崖壁，后背被鞭子撕裂的伤口浸在泥水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痛楚。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沾满了闪烁着诡异蓝绿色光泽的泥浆结晶，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冲锋衣内侧紧贴肋骨的地方，那支银灰色的3D打印笔，滚烫的温度尚未褪尽，像一个沉默燃烧的烙印。
短暂的死寂过后，矿坑里压抑的议论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看看到了吗？
那光那雷火！”
“熊爷熊爷被吓退了？”
“他他刚才喊‘雷公索命’那黑炭莫非真是雷公老爷劈下来的？
身上带着天罚？”
这些低语带着浓重的土音官话腔调，像冰冷的蛇，钻进顾行的耳朵。
他破碎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张张惊惧呆滞的脸，最终落在那片泛着青绿和黄褐色光泽的陡峭崖壁上。
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硝烟气息。
他需要利用这短暂的震慑！
强忍着剧痛，顾行猛地用那只沾满蓝绿泥浆的手，狠狠拍在身下的泥地上！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所有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矿奴们如同受惊的兔子，齐刷刷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他。
顾行沾满泥污和蓝绿结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透过破碎镜片的眼睛，燃烧着一种非人的、近乎冷酷的幽光。
他缓缓抬起那只“妖异”的手，指向矿坑东侧那片崖壁，喉咙里挤出嘶哑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雷公赐下神砂尔等噤声！”
神砂？
矿奴们茫然又恐惧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正是那片被雨水冲刷后，蓝绿色结晶格外显眼的崖壁和水洼。
就在这时，监工棚方向传来熊爷如同受伤野兽般暴戾的咆哮：“看什么看！
都想死吗？！
干活！
都给老子挖矿！
谁再敢提一个字，老子剥了他的皮点天灯！”
暴怒的吼声如同鞭子，瞬间抽散了矿坑底部刚刚凝聚起来的诡异气氛。
矿奴们浑身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慌忙埋下头，再次麻木地抡起沉重的工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重新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压抑、沉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没人再敢多看顾行一眼，更没人敢靠近那片被指为“神砂”的崖壁。
顾行心中冷笑。
熊爷怕了，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暂时的沉默，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挣扎着站起身，后背的伤口被泥水浸泡，***辣地疼。
他踉跄着走向崖壁，捡起掉在泥水里的铁镐。
这一次，再没有监工敢过来呵斥他。
他默不作声地挥动铁镐，每一次落下，都刻意避开那些蓝绿色的结晶体，镐尖精准地落在周围的矿石上。
他的动作依旧显得笨拙吃力，但那双隐藏在污泥和镜片后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贪婪地扫描着岩壁上每一处细微的矿物分布、纹理走向，以及水流冲刷后留下的沉积痕迹。
绿矾（FeSO₄·7H₂O）这个化学式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
它的蓝绿色泽，它的易溶于水，它在空气中缓慢氧化生成硫酸（H₂SO₄）的特性还有刚才那场“雷火”爆发时，空气中瞬间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刺鼻酸味！
那绝不是单纯的硫磺味，那是二氧化硫（SO₂）？
三氧化硫（SO₃）？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火炬，瞬间照亮了他绝望的处境！
这看似废物的蓝绿色晶体，这遍布矿坑、无人问津的“神砂”，或许就是他能制造出的、最致命的武器！
午后的阳光毒辣依旧，顾行麻木地挥舞着铁镐，汗水混着泥浆流进眼睛，带来阵阵刺痛。
他脚边的箩筐终于被一个监工粗暴地拖走，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换来了半瓢浑浊不堪、带着泥腥味的“水”。
“黑炭，熊爷‘赏’你的！”
一个监工冷笑着，将一块又冷又硬、散发着馊味的黑疙瘩扔在他脚边的泥水里，“吃完滚回蛇窝去！
别在这儿碍眼！”
顾行沉默地捡起那块冰冷的食物，上面沾满了泥污。
他没有任何犹豫，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着，粗糙的糠麸和沙砾摩擦着喉咙。
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被驱赶着回到“蛇窝”洞口。
沉重的锁链再次将他锁在冰冷的铁环上。
其他几个蜷缩在角落的矿奴，如同受惊的鼹鼠，将身体缩得更紧，恨不得融入岩石的阴影里。
顾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目喘息，后背的鞭伤在汗水的浸泡下传来一阵阵灼痛。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浸透了“蛇窝”。
只有洞口稀疏的木栏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
角落里压抑的***和铁链偶尔的碰撞声，是这死寂地狱里唯一的伴奏。
顾行蜷缩在离洞口稍近、相对干燥一点的地面上，后背的伤口***辣地疼。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洞口外监工巡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矿坑上方的方向。
时机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破碎镜片后的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
他小心翼翼地从冲锋衣内侧最深的插袋里，摸出了那支银灰色的3D打印笔。
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掌心散发着微弱的热度——这是它昨夜释放那股恐怖能量后残留的余温。
他迅速脱下沾满污泥和汗水的冲锋衣，露出里面相对干净的T恤。
他将冲锋衣铺在地上，然后，从T恤下摆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口袋里，极其小心地掏出了几块东西——那是他白天在崖壁下，趁着监工不注意，用脚飞快踢进岩石缝隙、又在傍晚收工前假装跌倒偷偷抓在手里的宝贝！
几块大小不一的蓝绿色结晶！
最大的不过指甲盖大小，最小的如同米粒。
它们在洞口透入的惨淡月光下，幽幽地闪烁着湿润的光泽，像来自幽冥的鬼火。
绿矾！
顾行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最小的一块绿矾结晶，放在铺开的冲锋衣上。
然后，他握紧了那支银灰色的3D打印笔。
笔尖对准了那微小的晶体。
指尖在笔身上某个隐蔽的触控区轻轻滑动，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色光芒在笔尖凝聚，形成一个针尖般大小的光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灼热感，瞬间从笔尖辐射开来！
没有声音。
没有刺目的强光。
只有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强烈***性气味的白色烟雾，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猛地从被幽蓝光点照射的绿矾晶体上窜起！
“滋”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
那块小小的蓝绿色晶体，在笔尖凝聚的恐怖高温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颜色迅速变浅、发白，表面出现细密的裂纹，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而那缕白色的烟雾，则带着浓烈刺鼻的、如同点燃硫磺又混合了强酸的呛人气息，在狭小的洞口弥漫开来！
成了！
加热分解！
FeSO₄·7H₂O → Fe₂O₃ + SO₂↑ + SO₃↑ + H₂O↑！
释放出的二氧化硫（SO₂）和三氧化硫（SO₃）气体！
三氧化硫遇水蒸气极易形成硫酸（H₂SO₄）雾！
顾行强忍着那刺鼻气体带来的窒息感和眼睛的灼痛，死死盯着那缕白烟，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这看似废物的绿矾，就是他的火药！
他的毒气！
他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他立刻熄灭笔尖的幽蓝光点，屏住呼吸，迅速将剩下的绿矾结晶重新藏好，将沾上了少许灰白粉末的冲锋衣翻了个面，仔细拍打掉残留的痕迹。
那缕刺鼻的白烟在洞口微风的吹拂下，很快消散在浓重的霉味和尿臊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就在顾行刚刚做完这一切，正要将打印笔藏回衣内时——“吱呀蛇窝”洞口那扇由几根粗陋圆木钉成的、沉重腐朽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推开了！
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融化的铁水般，悄无声息地灌了进来，瞬间堵死了洞口那点可怜的月光！
一股浓烈的汗臭、劣质油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甜腥气的药味，扑面而来！
是熊爷的心腹打手，赵五！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谄媚和残忍的狞笑，铜铃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死死锁定了靠在石壁上的顾行。
他手里没有鞭子，却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冒着可疑热气的液体。
“嘿嘿黑炭，熊爷心疼你挨了鞭子，特意赏你碗热汤，驱驱寒气！”
赵五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毒蛇的嘶嘶声，在死寂的矿洞里格外瘆人。
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皮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顾行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首冲头顶！
熊爷的“赏赐”？
在这深更半夜？
驱寒？
骗鬼呢！
那碗里飘来的甜腥气味，让他瞬间联想到某种阴毒的东西！
“赵爷小的小的不饿”顾行沙哑着嗓子，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岩石。
“不饿？”
赵五脸上的狞笑更深了，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熊爷赏的，你敢不喝？
不识抬举的东西！”
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顾行，带着浓烈药味和汗臭的气息喷在顾行脸上。
他左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捏住顾行的下巴，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颌骨，迫使顾行张开了嘴！
“给老子喝下去！”
赵五右手端着那碗可疑的“热汤”，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就要朝着顾行被迫张开的嘴里猛灌下去！
死亡的阴影，带着甜腥的毒药气息，瞬间扼住了顾行的咽喉！
千钧一发！
顾行眼中凶光暴射！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
被赵五铁钳般捏住下巴的瞬间，他藏在身侧的左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闪电般探入怀中！
指尖精准地捏住了一小块坚硬、湿润、带着棱角的物体——那是他刚刚藏好、还带着湿气的绿矾结晶！
同时，紧贴肋骨的右手，隔着T恤布料，死死握住了那支银灰色的3D打印笔！
指尖在笔身上那个隐蔽的触控区狠狠一划！
“滋——！”
一道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幽蓝色光芒，骤然在顾行胸前迸发！
光芒瞬间穿透薄薄的T恤布料，如同黑暗中点燃的鬼火，精准地照射在他左手捏着的那小块绿矾结晶之上！
“嗤啦——！！！”
一股比刚才猛烈十倍、浓郁如同实质的、带着强烈腐蚀性气味的浓烈白烟，如同被激怒的白色巨蟒，猛地从顾行胸前炸开！
瞬间将他和近在咫尺的赵五完全吞噬！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猛地撕裂了“蛇窝”的死寂！
赵五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捏着顾行下巴的手触电般松开，手中的陶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浑浊的液体西溅！
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剧烈地抽搐、翻滚！
“眼睛！
我的眼睛！
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
赵五的惨嚎声带着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恐惧，在狭小的矿洞里疯狂回荡！
他脸上、手上凡是接触到那浓烈白烟的地方，瞬间起了大片大片可怕的红斑和水泡！
尤其是眼睛，仿佛被强酸泼中，剧痛让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在地上疯狂打滚、哀嚎！
那浓烈的、带着刺鼻硫磺和强酸气味的白烟，如同有生命的毒瘴，在矿洞里弥漫翻滚，接触到潮湿的岩壁和地面，发出“嗤嗤”的轻微腐蚀声。
顾行在浓烟爆开的瞬间就屏住了呼吸，身体猛地向旁边翻滚，避开了大部分烟雾。
饶是如此，***的手臂皮肤接触到飘散的烟尘，也传来一阵***辣的刺痛感，眼睛更是被***得泪水首流。
他剧烈地咳嗽着，肺部如同被火烧灼。
矿洞深处那几个蜷缩的矿奴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赵五凄厉的惨叫彻底吓懵了，发出惊恐的呜咽，拼命地往更深的黑暗角落里缩去，铁链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顾行挣扎着爬起来，后背的伤口因剧烈动作再次撕裂，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
破碎的眼镜片上沾满了水汽和烟尘，视线一片模糊。
但他死死盯着矿洞中央那个在浓烟和月光交织的诡异光影中疯狂打滚、哀嚎不止的身影。
赵五的惨叫声渐渐变成了嘶哑的呜咽和痛苦的抽气，翻滚的幅度也越来越小，最终蜷缩成一团，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剧烈的抽搐。
洞口涌入的夜风，带着矿坑底部湿冷的空气，渐渐吹散了弥漫的刺鼻白烟。
月光重新吝啬地洒落进来，照亮了矿洞中央那片区域。
赵五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脸上、手上***的皮肤布满了骇人的红黑色灼伤痕迹，水泡破裂，渗出粘稠的液体，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眼睑肿胀如同核桃，暗红色的血泪混合着脓液，从眼角不断渗出，在污黑的脸上划出两道刺目的痕迹。
那碗被打翻的“热汤”在他身边的地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散发着诡异的甜腥气。
整个“蛇窝”一片死寂。
只有赵五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以及矿洞深处矿奴们压抑到极致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顾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硫磺和酸腐气味。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捏着绿矾晶体的左手。
指尖残留着蓝绿色的粉末，皮肤上也传来阵阵***辣的刺痛。
冲锋衣内侧，紧贴肋骨的地方，那支银灰色的打印笔，滚烫得几乎要烙穿皮肤。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破碎模糊的镜片，目光越过地上如同烂泥般濒死的赵五，投向洞口外那片被月光勾勒出狰狞轮廓的矿坑崖壁。
空气中，那浓烈的、尚未散尽的刺鼻气味，此刻闻起来，像极了冰冷的硝烟和铁锈的味道。
他沾着蓝绿粉末的手指，在身侧冰冷的岩石上，无意识地划动着。
一笔，一划，缓慢而坚定。
月光惨淡，隐约映出那是一个扭曲、复杂，却蕴含着某种致命规律的分子结构式——H₂SO₄。
蛇窝深处，那双燃烧的眼睛，在浓烟散尽的黑暗中，亮得如同淬毒的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