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白炽灯光下,那张粗糙的草纸仿佛成了审判台。
苏建国的手指粗糙,指节因长年累月与冰冷钢铁打交道而显得粗大。
他点着纸上那个他刚刚画下的简单三极管放大电路图的一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测量仪器,牢牢锁定着站在桌前的苏鹿宁。
“这个地方,如果电流读数异常,远低于理论值,可能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却泄露了全部的审慎和探究。
这不是闲聊,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考核。
源自一个父亲对女儿身上巨大且无法理解的变化的深切不安和怀疑。
苏鹿宁的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头部。
她看着那个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电路图,前世那些浩如烟海的知识几乎要本能地喷涌而出——可能是偏置电阻阻值漂移、三极管β值下降、发射结接触不良、甚至可能是测量仪器的误差……任何一个答案,对她而言都像呼吸一样自然,但对一个“刚刚病愈”、“只是看过几本杂书”的十八岁女孩来说,任何一个过于精准的答案,都是致命的破绽。
李秀兰收拾完碗筷,擦着手走进来,看到这父女对峙般的场面,尤其是丈夫那严肃的表情和桌上画着鬼画符一样的纸,顿时有些紧张:“老苏,你干嘛呢?
孩子病才好,你考她这些做什么?
她又不懂这些……”苏建国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别管。
目光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苏鹿宁身上。
苏鹿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父亲需要的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而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个能让他暂时按捺下疑虑,或者说,一个能让他说服自己接受女儿“突变”的理由。
她微微蹙起眉头,脸上露出努力回忆和思索的神情,目光落在电路图上,带着几分不确定和生疏,仿佛真的在脑海里艰难地搜寻着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碎片知识。
“爸……”她迟疑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点病后的沙哑,“我……我也不太懂……就是好像,好像在哪本书的角落里瞥见过……说如果这里电流不对……”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不是装的,而是真实情绪下的紧张。
她避开了父亲所指的具体点,而是虚点了一下基极电阻的位置。
“可能是……给这里供电的电阻……坏了吧?”
她选用了一个最通俗、最不专业的词“坏了”,而不是“阻值漂移”或“开路”。
然后,她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语气更加不确定:“或者……那个三个脚的放大管子……本身不太好了?”
她用“三个脚的放大管子”来代替“三极管”,用“不太好了”来代替“性能失效或损坏”。
全程,她的语气都充满了猜测和犹豫,眼神带着一种“我只是瞎蒙,说错了您别怪我”的怯生生。
然而,苏建国眼底的锐利却稍稍收敛了一丝。
因为他画的这个电路图,恰好就是一个简单的基极偏置放大电路。
苏鹿宁指出的两个可能性——基极偏置电阻异常或三极管本身故障——正是导致集电极电流偏低的两个最常见、最可能的原因!
虽然她的表述极其不专业,甚至有些外行,但所指的方向,却完全正确!
这绝不是一句“运气好”能解释的。
难道……真的是一场高烧,烧开了某根以前堵着的筋?
还是说……她过去真的无意中看过某些书,只是以前没显露,现在突然开了窍?
苏建国沉默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被死死压在沉默的表象之下。
他无法用常理解释眼前的现象。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以及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苏师傅!
苏师傅在家吗?”
苏建国皱了皱眉,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同车间的青年工人小刘,脸上带着汗和急切。
“苏师傅,不好了!
车间里那台新来的数控铣床,又趴窝了!
王工他们搞了半天也没弄好,明天就要急用那批零件,主任让我赶紧来找您去看看!”
小刘语气又快又急。
苏建国一听是厂里最重要的设备之一出了问题,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他也顾不上再试探女儿了,立刻对李秀兰说:“我去厂里一趟。”
说完,拿起外套就跟着小刘匆匆离开了家。
家里的气氛陡然一松。
李秀兰松了口气,嗔怪地对苏鹿宁说:“你看你爸,真是的,尽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吓唬人。
别想了,快去躺着休息。”
苏鹿宁乖巧地点点头,回到自己床边坐下,手心却己经是一片冰凉。
刚才真是好险。
父亲那审视的目光,几乎让她无所遁形。
然而,“数控铣床”西个字,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起了涟漪。
八十年代初的数控机床,在国内绝对是稀罕物,是精密加工的保证。
它趴窝了?
会对父亲的车间接下来的生产任务造成影响吗?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浮现出早期数控系统的结构原理图——可能是伺服驱动单元故障?
是步进电机失步?
是控制代码错误?
还是简单的光电编码器污染?
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本能。
她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不能再想了。
刚刚才险险过关,不能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入睡。
可是,父亲临走时那凝重焦急的表情,和小刘那句“明天急用”,却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响了晚上九点,父亲还没有回来。
李秀兰有些坐立不安,几次走到门口张望。
“怎么去了这么久……那机器肯定很麻烦……”李秀兰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担忧。
她知道那台机器对丈夫的车间有多重要,也知道丈夫的技术在厂里是数得着的,他去这么久还没解决,问题肯定小不了。
苏鹿宁也睡不着了。
她坐起身,听着母亲担忧的念叨,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
那是一种知其症结所在却无法言说、有能力解决却必须隐藏的憋闷感。
她仿佛一个拥有巨大宝藏的人,却被困在透明的玻璃房里,无法将宝藏用于最需要它的地方。
她想起前世,无数个日夜,她和团队就是为了突破这些技术壁垒,让国家不再受制于人。
而现在,最基础的技术难题就发生在眼前,可能影响着国家某个微小却重要环节的生产,她却只能选择沉默。
这种无力感,比面对父亲的怀疑更让她感到窒息。
她走到窗边,看向红星机械厂的方向。
夜色中,厂区的轮廓模糊,只有几点零星的光亮,或许其中一点,就来自父亲所在的那个车间。
他们找到问题所在了吗?
父亲能解决吗?
突然,院门外传来了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李秀兰立刻迎了出去。
门被推开,苏建国回来了。
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车间主任赵大海也跟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筹莫展的焦虑。
苏建国看到站在屋里的苏鹿宁,眼神极其复杂,疲惫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
赵主任根本没留意到苏鹿宁,一***坐在凳子上,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几乎是绝望地对苏建国说:“老苏,连你都没办法……这下真完了!
那批军品零件后天就必须交付,现在机器彻底瘫痪,控制柜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这可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军品零件!
交付 deadline!
这两个词像重锤一样敲在苏鹿宁的心上。
而就在这时,苏建国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女儿身上,那眼神深处,挣扎最终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所取代。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几乎听不清:“鹿宁……你……你刚才说的那些杂书……上面……有没有讲过……那种带数字的进口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