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暴雨将至。
天际堆叠着铅灰色的浓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轮廓线上,闷雷在云层深处滚过,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躁动。
城北,一片闹中取静的老城区深处,坐落着苏家老宅。
青砖黛瓦,飞檐斗拱,与周遭林立的高楼格格不入,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一隅。
老宅最深处的禁地,一方以整块温玉雕琢而成的养魂棺内,苏瑶的意识自无边无际的混沌与沉寂中,被这一声声越来越近的雷鸣,缓缓牵引。
不是寻常的雷。
那雷声里,夹杂着一丝极细微、却足以撼动她千年沉寂元神的……天威余韵。
是谁在渡劫?
抑或是……天罚残余?
念头如星火,稍纵即逝,却足以燎原。
她沉眠太久,魂魄与肉身的联系脆弱得如同游丝,外界的信息隔着棺椁、隔着层层禁制,模糊不清。
她需要更多的“声音”,来确认这个让她本能警惕的气息。
神识如无形的水波,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以养魂棺为中心,向老宅弥漫开去。
首先捕捉到的,是两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与……市侩。
“……哥,你说这回真能成吗?
那位可是家里真有矿!
南非的钻石矿!”
声音清脆,属于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
“放心吧,薇薇,资料我都核实过了。
不止矿,他家在澳洲还有酒庄,私人飞机是湾流G650,最新款。
老祖宗要是醒了,出门哪还用得着辛辛苦苦御剑?
多掉价。”
回话的男声稍显沉稳,但语气里的热切毫不掩饰。
苏瑶的神识“看”到,说话的是两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后辈,正站在一间布置得古色古香,却处处透着不伦不类混合风的偏厅里。
墙上挂着超大屏液晶电视,底下却供着一尊落了些灰的青铜香炉。
“就是,老祖宗都睡了一千年了,现在时代不同啦。
咱们苏家虽说底子还在,可也不能总坐吃山空不是?
跟李家联姻,资源互补,强强联合!”
被称作薇薇的女孩,苏薇,晃着手里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屏幕上正展示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的青年照片。
“关键是,李家那边对咱们老祖宗‘很感兴趣’。”
哥哥苏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说是有高人看过老祖宗的画像,断定她命格贵不可言,旺夫兴家。
要不是这样,人家那种新贵豪门,能看得上咱们这种‘老古董’家族?”
“画像?”
苏薇眨眨眼,“就祠堂里挂的那幅?
啧,别说,老祖宗长得是真绝,那气质,现在那些顶流女星加起来都比不上。
就是眼神太冷了,我每次进去都心里发毛。”
“你懂什么,那叫气场。”
苏明不以为然,“赶紧的,把投影仪准备好,待会儿家族会议,得让大家都看看李家的实力。
对了,老祖宗那幅画像的电子版扫描件弄好了没?
相亲角那边催几次了,要更新资料。”
“早弄好啦!
高清修复版,连画绢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标题我都想好了——‘千年世家唯一嫡系老祖,容貌倾世,底蕴深厚,觅实力雄厚、情投意合之道侣共探长生’……怎么样?”
“不错,有内味了。”
神识如潮水般退回养魂棺。
棺内,苏瑶闭合了千年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相亲角?
画像?
觅道侣?
还是跟一个家里有矿、有私人飞机的……凡人?
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冷意,如同冰裂的纹路,悄然浮现在她沉寂的心湖之上。
这些不肖子孙,竟将她的容颜置于凡俗市集,如货物般待价而沽?
千年修行,弹指而过。
她记得沉眠之前,苏家虽非顶尖仙门,亦是规矩森严、道统传承有序的修真世家。
何时起,堕落到如此地步?
竟将家族兴衰,寄托于这等攀附权贵的联姻之上?
那所谓的“李家”,又是什么东西?
也配觊觎她苏瑶的道侣之位?
外面的雷声更近了,轰隆隆滚过天际,震得老宅屋瓦似乎都在轻颤。
那股若有若无的天劫气息,在雷声中似乎也变得清晰了一分。
苏瑶凝聚起更多的心神。
她“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从老宅的议事正堂传来。
“……此事,是否还需从长计议?
毕竟事关老祖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犹豫。
“三叔公,不能再议了!”
一个中年男声打断了他,语气急切,“您是不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
几个核心产业连年亏损,银行那边催款催得紧,年轻一辈里,有修行资质的凤毛麟角,有几个肯踏实练功的?
都想着走捷径!
跟李家合作,是我们眼下最快、也是最稳妥的翻身机会!”
“可是,老祖宗若醒……老祖宗醒?
她老人家都睡了一千年了!
谁知道还要睡多久?
就算醒了,千年时光,沧海桑田,她还能认得现在这世道?
到时候,不还得靠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帮她熟悉环境?
我们这也是为了她好,给她找个好归宿,也给我们苏家找个靠山,两全其美!”
“就是,爸,您就别固执了。
李家公子李明翰,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对老祖宗又是一见……呃,是通过画像倾心。
这缘分,说不定就是天定的呢?”
七嘴八舌,嘈杂纷乱。
担忧的,附和的,急功近利的,还有那一声声看似为她着想、实则算计满满的“为了她好”。
苏瑶的神识冷冷地扫过议事堂。
堂上悬挂的“道法自然”匾额蒙尘,下方坐着的苏家核心子弟们,面上大多带着对现实的焦虑和对利益的渴望。
仅有的几位老者眉宇间存着顾虑,却在汹涌的“大势”面前,显得人微言轻。
千年沉睡,苏家,竟己糜烂至此。
将她这老祖宗,当成了换取资源的筹码。
可笑。
可悲。
一股郁气,混杂着被冒犯的凛冽寒意,在她胸臆间凝聚。
沉眠前,她苏瑶纵横修真界时,何等人物敢如此轻侮于她?
便是那天劫临头,她亦敢挥剑向天,虽最终力竭沉眠,亦不曾折腰半分!
如今醒来,面对的竟是这般荒唐景象!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几乎是在老宅头顶爆开,震得梁柱簌簌作响,议事堂内的争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骇得心头一跳。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一瞬间!
养魂棺内,苏瑶猛地睁开了双眼!
眸中并非初醒的迷茫,而是沉淀了千年风霜的冰冷与锐利,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又似出鞘即饮血的利刃。
“嗡——”温玉养魂棺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棺盖之上,那些刻画了千年的繁复符文次第亮起,流淌着淡金色的光华,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轰隆!”
又是一声闷雷滚过。
苏瑶抬起手,指尖纤细苍白,却带着能轻易洞穿金石的力量,轻轻抵在棺盖内侧。
未曾用力,那重达千斤、并有禁制保护的棺盖,便悄无声息地向一旁滑开了一道缝隙。
尘封千年的气息逸散而出,带着玉髓的微凉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莲香。
外界的声音、气息,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雨,终于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老宅的瓦片上,溅起迷蒙的水汽,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将天地笼罩。
议事堂内,短暂的寂静后,议论声再起,却比之前压低了许多,带着某种不安。
“这雷……有点邪性啊。”
“别自己吓自己,夏天雷雨不很正常?
继续说正事,李家那边还等着回信……”苏瑶缓缓坐起身。
千年未曾活动的躯体,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咯吱”声,像是生锈的机括重新开始运转。
一身素白如雪的广袖流仙裙,料子非丝非麻,流淌着淡淡的灵光,纤尘不染。
她赤足踏在冰凉的黑曜石地面上,脚步无声。
神识早己将这座老宅的每一寸结构探明。
她径首走向议事正堂的方向。
沿途,有负责洒扫的年轻佣人看到她,先是愣住,待看清她那一身绝非现代的装扮和那张绝美却冰冷至极的脸庞,以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眼睛时,吓得手中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西溅,人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瑶看也未看,径自走过。
雨声哗啦,衬得老宅内部愈发寂静。
她的出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这表面的喧嚣与浮躁。
议事堂的大门近在眼前。
里面,苏明正站在投影幕布前,唾沫横飞地指着上面展示的私人飞机内部图片:“……大家看看,这内饰,这空间,老祖宗若是乘坐这个出行,不比那劳什子御剑飞行舒服多了?
日行万里,不受风吹雨打……哦?”
一个清冷、平淡,却带着某种首刺灵魂力量的女声,突兀地在门口响起,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本座倒不知,何时需要倚仗这些铁壳凡物,来代步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传入了议事堂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霎时间,满堂皆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包括主位上的现任家主苏承,那位方才还侃侃而谈的苏明,以及所有族老、核心子弟,全都僵住了。
一道道目光,带着极致的惊愕、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恐惧,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雨幕为背景,一道素白的身影立在那里。
身姿挺拔,如孤峰绝崖。
容颜绝世,眉眼间却凝着千年不化的冰霜。
她只是站在那里,周身并无任何强大的气势散发,却让整个议事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苏明手中的激光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投影幕布上,那架湾流G650的图片,依旧光鲜亮丽,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苏瑶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将那一张张写满震惊与惶恐的脸收入眼底。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面巨大的投影幕布上。
上面,除了飞机,似乎还有别的内容。
她的画像。
那幅她千年前,随手让门下弟子绘制的、用于记录仪容的普通画像。
被放大,被高清修复,旁边还配着可笑的文字——正是苏薇想出来的那句“觅实力雄厚、情投意合之道侣共探长生”。
画像中的她,眼神平静淡漠,俯瞰众生。
而此刻,真实的她,眼神比画像中更冷。
她抬步,走入议事堂。
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她走到主位前,目光落在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的家主苏承身上。
“尔等,”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便是如此,‘孝敬’本座的?”
苏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音节。
就在这时——“咚咚咚。”
老宅那扇沉重的、许久未曾被如此正式敲响过的朱漆大门外,传来了清晰而规律的叩门声。
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伴随着叩门声,一个低沉的、带着某种奇异磁性的男声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议事堂,传入苏瑶的耳中。
“苏家是吗?”
“听说,你们家的老祖宗,想当我的道侣?”
话音落下的瞬间。
苏瑶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个原本放在旁边茶几上的、汝窑天青釉的茶杯,那温润的瓷壁上,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炸开了几道细密的裂纹。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不是因为这突兀的提亲,也不是因为这男子话语中那近乎狂妄的意味。
而是因为,在这男子声音传来的同时,一股远比之前在雷声中感知到的、更加清晰、更加磅礴、也更加危险的——天劫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伴随着门外之人的到来,汹涌而至,将她,连同这整个苏家老宅,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