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生了!带把儿的!带把儿的!”
接生婆的嗓子劈开了沉甸甸的夜,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嘶哑,像一把生锈的豁口镰刀,猛地割裂了赵家屯死水般的寂静。紧接着,“砰!——啪!”一声粗粝的炮仗炸响,震得老屋房梁上的陈年积灰簌簌往下掉。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一连串爆豆似的响动,在屯子低矮的屋檐间疯狂跳跃、撞击、回荡。那声音莽撞又得意,是赵老三憋了半辈子,终于等来的扬眉吐气。
赵家小院里,早已挤满了人。赵老三那张被劣质旱烟熏得焦黄、被日头烤得黝黑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他咧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嘿嘿地傻笑着,笨拙地搓着粗糙如砂纸的手掌,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上,又轻又飘。炮仗的火药味混着寒夜里清冽的空气,还有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汗酸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在院子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躁动的甜腥。
“老三!行啊!真让你等到了!”邻居赵老蔫儿使劲拍着赵老三的肩,力道大得能砸进肉里去。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哇!”赵老三的母亲,赵老太,双手合十,朝着黑黢黢的夜空颤巍巍地拜了又拜,浑浊的老眼里汪着泪花,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赵家的香火,续上了!续上了!”
屋里的炕上,刚刚经历完一场生死搏斗的赵家媳妇王秀芬,像一条被扔在岸上濒死的鱼,浑身汗涔涔地瘫软在粘腻的湿褥子上。她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下去。可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炕头那个被破旧红花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接生婆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包裹递到王秀芬眼前。王秀芬挣扎着抬起一点身子,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朝圣般的郑重,轻轻拨开棉被的一角。一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露了出来,眼睛紧闭着,小嘴微微翕动。她的目光急切地往下探,当确认了那个小小的、属于男婴的标记时,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大颗大颗的眼泪混着汗水滚落下来,砸在脏污的炕席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裹挟着半辈子的委屈、惶恐,还有此刻无与伦比的狂喜和解脱。
“我的儿……我的命根子……”她哽咽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把脸紧紧贴在那皱巴巴的小脸上,贪婪地嗅着那股新生命特有的奶腥气。
屋外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赵老三那粗嘎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兴奋地嚷着:“摆席!摆席!都别走!咱老赵家添丁进口了,大喜!大喜!”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燃烧起来,浓郁的肉香很快盖过了血腥味和火药味,霸道地弥漫开来。
炕的另一头,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阴影里。那是赵老三的大女儿,招娣,才六岁。她瘦得像根秋天风干的芦苇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裹在薄薄襁褓里的女婴——那是她刚出生不到三天的妹妹,盼娣。招娣的小脸埋在妹妹的襁褓上,肩膀一耸一耸,无声地抽泣着。屋里的喧闹、炕头那个新弟弟带来的狂喜,还有屋外飘进来的肉香,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她只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和恐惧,从脚底板直窜上来,让她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她抱紧了怀里微弱的暖源——那个同样不被期待、哭声细弱得像小猫一样的妹妹。
王秀芬的目光终于从儿子身上移开,瞥见了角落里的招娣和盼娣。那目光里的温度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哭啥丧?晦气!”她哑着嗓子斥了一句,随即又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闭上了眼,整个身心都重新沉溺回炕头那个散发着奶腥味的小小奇迹里,“去,看看灶上水烧开没,给你爹他们添茶!”
招娣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抱着妹妹爬下炕,赤着冻得通红的小脚丫,蹒跚着走向那扇通往喧嚣和寒冷院子的门。
赵耀祖,这个承载着赵家屯老赵家三代人全部热望的名字,像一道金光闪闪的符咒,牢牢地贴在了这个初生婴儿的额头上。
赵家的日子,像屯子西头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水车,沉重地、缓慢地转着圈。时间在土墙上斑驳的光影里爬行,耀祖也从那个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肉团,抽条拔节,长成了赵家小院里说一不二的小皇帝。
他永远是饭桌上的绝对核心。家里那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好不容易攒下的几个蛋,总是颤巍巍地卧在耀祖碗里那金黄油亮的荷包蛋上。王秀芬端着粗瓷大碗,里面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她蹲在门槛上,眼睛却黏在桌边的儿子身上,嘴里不住地念叨:“吃!耀祖,多吃!吃了长力气,长高个儿!”油汪汪的鸡腿,带着诱人的焦褐色泽,必定落在耀祖碗里。他啃得满嘴流油,小嘴吧嗒作响,丝毫不在意旁边三个姐姐——招娣、盼娣、念娣——眼巴巴的目光。她们碗里,只有几块蒸得发黑的地瓜干,或者一小撮腌得齁咸的萝卜条,就着清得见底的糊糊,艰难地吞咽着。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王秀芬察觉到女儿们的视线,立刻竖起眉毛,声音像淬了冰的针,“那是给弟弟长身子的!你们几个赔钱货,有口吃的就烧高香了!还惦记肉?也不撒泡尿照照!”
招娣最大,已经十岁出头了,她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水光,默默地把地瓜干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盼娣和念娣还小,忍不住抽噎起来,立刻招来王秀芬更严厉的呵斥和赵老三烦躁的怒视。耀祖似乎习惯了这种训斥声作为他进食的背景音,他心安理得地啃完鸡腿,把光溜溜的骨头随手往地上一丢,抹抹油嘴,跳下凳子就跑出去玩,留下桌上一片狼藉和姐姐们压抑的沉默。
睡觉的地方,界限更是分明。耀祖独占着东屋那盘最暖和、最平整的土炕。炕上铺着家里唯一一床厚实松软的新棉被,被面是王秀芬用攒了许久的布票换来的崭新蓝底白花细棉布,散发着好闻的棉花和阳光的味道。而招娣带着两个妹妹,挤在西屋那个常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的小角落里。身下铺的是散发着霉味的陈年稻草,盖的是几块颜色灰败、硬得像瓦片、补丁摞补丁的破棉絮。夜里寒气逼人,姐妹仨常常冻得挤成一团,像三只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兽,盼娣和念娣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耀祖却从不为寒冷烦恼。他睡相霸道,常常把新棉被蹬到一边。王秀芬夜里总要起来几次,轻手轻脚地摸进东屋,小心翼翼地替儿子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有时耀祖翻个身,不耐烦地嘟囔一声,王秀芬便立刻屏住呼吸,僵在原地,直到听见儿子均匀的呼吸声重新响起,才敢悄悄退出去。
家里的活计,更是泾渭分明。挑水、劈柴、喂猪、下地拔草……这些沾泥带土、耗费力气的活儿,天生就跟耀祖不沾边。那是姐姐们的“本分”。耀祖的任务,是“读书识字”。虽然他那本薄薄的小学课本,常常在手里翻不了几页,就被窗外树上的鸟叫或者地上爬过的蚂蚁吸引走了。赵老三和王秀芬却从不苛责,每每看到儿子捏着铅笔,哪怕只是在纸上胡乱涂鸦,脸上也会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儿是读书的料!”赵老三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看着儿子,语气里是斩钉截铁的笃定,“将来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
耀祖就在这样密不透风、几乎令人窒息的宠溺里一天天长大。他习惯了所有的好东西都理所当然地归他所有,习惯了姐姐们畏惧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的眼神,习惯了父母那混合着卑微与狂热的注视。他像一颗被过度施肥催生的幼苗,表面上长得枝干粗壮,内里却缺乏某种支撑他真正挺立的筋骨。他偶尔也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尤其当看到招娣姐因为打碎一个喂猪的破瓦盆,被王秀芬用烧火棍抽得满院子跑,细瘦的胳膊上瞬间鼓起几道刺目的红檩子时,他心里会猛地揪一下,下意识地想张嘴。但王秀芬立刻回头,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看什么看?回屋去!别吓着我儿!”那点刚刚冒头的、模糊的不适感,立刻被母亲严厉的呵斥和自身长久以来的习惯压了下去,消弭无踪。他扭过头,走回屋里,却听见院子里姐姐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像细小的虫子钻进耳朵,挠得他坐立不安。他烦躁地抓起桌上一个粗瓷碗,想摔,又想起这是家里为数不多没豁口的碗,最终只是重重地把它墩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