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那股潮湿的霉味裹着劣质煤球燃烧的焦糊气,又一次钻进我的鼻孔。墙上,
父亲那张被劣质相框框住的黑白遗照,在十五瓦灯泡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刺眼。
照片上的他,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对未来毫无察觉的、憨厚的笑。三个月后,
他会躺在那口薄皮棺材里,而我,会被二叔林盛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倒在地,
他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克父的丧门星,还有脸要学费?”冰凉的触感猛地扎进掌心,
我低头,是半截断掉的劣质铅笔芯。指尖黏腻的汗渍和铅笔芯的碳粉混在一起,脏污不堪。
这不是幻觉,我回来了,回到了1987年秋天,父亲林建国葬礼前的三个月,
一切厄运尚未启程的时刻。就在这当口,几道截然不同的心音,
毫无预兆地、尖锐地撞进我的脑海,像几根冰冷的针,
狠狠扎穿了耳膜:父亲林建国闷头吸溜着稀薄的棒子面粥,
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桌角一块开裂的油污:机械厂裁员名单…老赵手里那份,
张‘大团结’…得买下来…砸锅卖铁也得买…慧慧和晚晚…不能没着落…那心音沉甸甸的,
压着铁锈般的焦虑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母亲苏慧背对着我们,
佝偻着腰在水池边刷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水流哗哗,
却盖不住她心底的惶急:金镯子…缝进晚晚旧棉袄的夹层…还是…灶膛底下那块松动的砖?
盛子眼太毒…不能让他瞧见…这是最后的保命钱…那声音细碎颤抖,
充满了被逼到墙角的惊弓之鸟般的恐惧。而坐在我对面,
正慢条斯理剥着一个水煮蛋的二叔林盛,
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笑:举报材料…齐活了。投机倒把,
倒卖厂里废弃的轴承…铁证如山。等名单下来大哥被裁,街道办那边疏通好…这房子,
还有苏慧藏着的‘黄货’…呵…那心音阴冷滑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缠绕上我的脖颈,带来窒息般的寒意。“哐当!”我猛地站起来,身下的矮凳被我带翻在地,
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血液冲上头顶,
耳边全是那几道催命符般的心音在嗡嗡作响。全家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惊愕、疑惑、审视。父亲浑浊的眼睛带着询问:“晚晚?咋了?凳子扎着你了?
”母亲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着,一脸担忧。
二叔林盛则慢悠悠地把最后一点蛋白送进嘴里,细长的眼睛眯起来,
像打量一个突然发疯的物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那句堵在喉咙口的真相,
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几乎要冲口而出——爸!别信那个名单!那是二叔和林厂长给你挖的坑!
买了名单就是坐牢的催命符!你倒卖轴承的事,举报材料他早准备好了!可话到嘴边,
对上二叔那冰冷探究的眼神,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不行!不能硬碰硬!
他心狠手辣,现在撕破脸,只会让灾祸提前降临!电光火石间,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
指甲深陷进肉里,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我深吸一口气,筒子楼浑浊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
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强行压制而显得异常尖利,甚至破了音:“爸!别…别去买那份名单!
那是个陷阱!天大的陷阱!”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死寂。
昏黄的灯光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父亲林建国端着粥碗的手僵在半空,
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碗里稀薄的糊糊表面微微震颤着波纹。母亲苏慧刷碗的动作彻底停滞,
水流兀自从水龙头哗哗淌下,砸在搪瓷盆底,空洞的回响衬得屋里更加寂静。
她湿漉漉的手紧紧攥着围裙一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说什么,
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二叔林盛缓缓放下了剥得干干净净的蛋壳,
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巾纸在这个年代堪称奢侈擦了擦嘴角,
动作优雅得与这破败的筒子楼格格不入。他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没有惊愕,
只有一层薄冰似的审视,牢牢钉在我脸上,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玩味的弧度。
“陷阱?”父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晚晚,
你…你胡说啥?啥陷阱?老赵…老赵是爸几十年的老工友了…”“几十年的老工友?
”林盛轻笑一声,那笑声像砂纸磨过铁皮,刺耳又冰冷,“大哥,这年月,
‘老工友’这三个字,值几斤粮票?”他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锐利地扫过父亲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
“小晚,你倒是说说,什么陷阱?你从哪儿听来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棉布衬衣,
紧贴着后背,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二叔的心音像冰冷的毒蛇,
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这小丫头片子…眼神不对…难道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可能…她整天闷葫芦似的…得探探底…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能慌!
绝不能让他看出我能听见!我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淬了毒似的眼睛,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
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脸上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我猛地抬手,
指向窗外黑黢黢的、贴着斑驳“除四害”标语的墙壁方向,
声音因为强行拔高而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
却努力模仿着刚才听到父亲心音里那份关乎“交易地点”的焦虑:“是…是地点!爸!
不能去老地方!西河沿废料堆后面!那里…那里肯定有警察蹲着!”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带着一种孩童般因恐惧而生的巨大惊惶,眼泪适时地在眼眶里打转,
“我…我放学回来路上听…听巷子口几个戴红袖箍的嘀咕的!说今晚要抓…抓‘大老鼠’!
”“西河沿?”父亲林建国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端着粥碗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稀薄的糊糊溅了几滴在洗得发白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他眼底那点对老工友残存的信任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只剩下一种濒临绝境的骇然。
他根本没去想女儿怎么会知道交易地点这种绝密,巨大的恐惧已经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林盛眼底那丝玩味的探究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更深的阴鸷取代。他紧紧盯着我,
仿佛要把我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放在桌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的心声如同毒蝎的尾针,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和暴戾:西河沿?!她怎么可能知道?!
戴红袖箍的?…难道真走漏了风声?!该死!“大哥!”林盛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焦急万分、忧心忡忡的表情,
语气急促而恳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晚晚虽然小,但这种事…万一呢?你不能去!
绝不能冒险!这样,你赶紧去厂里宿舍找地方躲一晚!我去!我去西河沿附近替你盯着!
看看情况!要是真有红袖箍,我腿脚快,也好跑!” 他拍着胸脯,
一副为兄长两肋插刀的义气模样。
父亲林建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弟弟的“仗义”弄得六神无主,
嘴唇哆嗦着:“盛子…这…这太危险了…”“顾不得了!
”林盛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工装外套,语速飞快,“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嫂子,
你看好晚晚!”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家门,
脚步声在楼道里急促地远去。门“哐当”一声被带上,隔绝了外面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光。
屋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挂钟单调的“滴答”声。父亲颓然跌坐在凳子上,双手抱着头,
指缝里露出的头发花白而凌乱,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母亲苏慧终于从石化中惊醒,
几步冲到窗边,掀开那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窗帘一角,紧张地向外张望。
筒子楼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我瘫坐回冰冷的矮凳上,
后背紧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才没有滑下去。掌心被自己掐出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辣地疼。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和精神。耳边,
属于二叔那道阴冷的心音终于暂时消失了,只剩下父亲粗重的、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