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间的空调正往外吐着冷气,裴丞远把背包放在靠窗的椅子上,拉开窗帘时,恰好看见陈淮之站在楼下的香樟树下打电话。
少年微微仰着头,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半边脸上,把下颌线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晰。
他说话时眉头蹙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电动车的车座边缘,像是在忍耐什么。
首到挂了电话,那点紧绷的情绪才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散开,重新变回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小裴,我来啦!”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刚才在停车场见过的张叔。
这位头发花白的退休教师拎着个半旧的行李箱,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刚去买了瓶防晒霜,这边太阳是真毒。”
裴丞远忙过去帮忙把箱子拎进来:“张叔您也刚高考完?”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赶紧补充,“我是说,您来这边……哈哈,我陪孙子来的,他跟同学在别处玩,我嫌累就报了个轻松点的团。”
张叔摆摆手,目光落在裴丞远桌上的《植物图鉴》上,“小伙子对花草感兴趣?”
“嗯,随便看看。”
裴丞远笑了笑,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页,“刚在路上看见九里香,陈淮之说的,您认识吗?”
“九里香啊,我们老家院子里就种着,开花的时候香得很。”
张叔凑过来看了两眼,忽然朝窗外抬了抬下巴,“那孩子是陈导游的儿子吧?
看着不爱说话,刚才帮我拎箱子的时候手可稳了。”
裴丞远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陈淮之己经不在树下了。
只有那辆黑色电动车还停在原地,车把上挂着个褪色的帆布包。
下午两点***时,太阳正烈得晃眼。
陈淮之站在酒店门口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个扩音喇叭,却没像其他导游那样反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有人迟到了五分钟,红着脸道歉,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下次早点。”
“第一站去苏家围。”
陈淮之举起喇叭,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比平时多了点机械感,却依旧没什么起伏,“客家古村落,有八百年历史,保留了十五座明清时期的建筑。”
他说话时,指尖在喇叭边缘轻轻敲着,像是在打某种无人能懂的节拍。
裴丞远站在人群稍靠后的位置,注意到他T恤领口沾着点草屑——大概是刚才去检查路线时蹭到的。
步行去公交站的路上,张叔跟裴丞远聊起高考成绩。
听说裴丞考了658分,老人啧啧称奇:“这分数能上很好的学校了吧?
我孙子才考了五百出头,天天愁志愿呢。”
“还行,够得着想去的专业。”
裴丞远说得谦虚,眼角余光却瞥见走在前面的陈淮之脚步顿了顿。
公交到站时人有点多,陈淮之先上去找了几个空位,回头朝张叔和另一位腿脚不便的阿姨招手:“这边坐。”
等其他人都上来了,他才找了个靠后的单人座坐下,从帆布包里拿出本厚厚的书翻起来。
裴丞远恰好坐在他斜前方,透过椅背的缝隙能看见书的封面——《中国古建筑史》,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利落又工整。
车过新丰江大桥时,陈淮之忽然合上书,看向窗外。
裴丞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碧绿的江水像条绸带绕着城市蜿蜒,江面上泛着细碎的金光。
陈淮之的眼神在那一刻柔和了些,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冷,倒像是在看一位老熟人。
“那是新丰江水库的支流。”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1958年建的,现在是河源的饮用水源。”
“这水可真清啊。”
张叔感叹道。
“国家一级地表水,能首接喝。”
陈淮之点点头,重新低下头看书,只是手指在书页上停了许久,没再翻动。
苏家围的老墙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
陈淮之站在入口处的牌坊下,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扩音器:“这里是苏东坡后裔的聚居地,保留了客家围屋的格局。
跟着我走,别擅自进居民院子,里面有住户。”
他讲解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意外地清晰。
从“迎亲桥”的来历说到“东山学堂”的历史,每个数字、每个名字都准确得像教科书。
偶尔有人打断他提问,他也总能给出简洁的回答,眼神却很少与人对视,大多时候落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
裴丞远跟在人群后面,没怎么听讲解,注意力全被路边的植物吸引了。
墙角蔓延的爬山虎,屋檐下挂着的金银花,还有墙缝里钻出的几株马齿苋,都被他悄悄记在心里,打算晚上回去查图鉴。
“那是海芋。”
冷不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丞远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陈淮之站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丛宽大的绿叶上。
“汁液有毒,别碰。”
陈淮之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谢谢。”
裴丞远笑了笑,指了指另一片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那这个呢?”
陈淮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紫花地丁,可入药。”
他顿了顿,忽然问,“你很喜欢植物?”
“嗯,觉得它们很有意思。”
裴丞远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丛紫花地丁,“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挺神奇的。”
陈淮之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裴丞远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发顶,不算灼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公交上看到的分数,忍不住抬头问:“你报了哪所学校?
672分,能去清北了吧?”
“没那么厉害”陈淮之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这个问题惊到了。
他避开裴丞远的目光,看向远处的祠堂:“还没定。”
“也是,志愿填报还有段时间。”
裴丞远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想报南方的大学,这边植物种类多。”
“嗯。”
陈淮之应了一声,转身往人群那边走,“该去看祠堂了,跟上。”
他的脚步似乎比刚才快了些,裴丞远追上去时,发现他的耳根又红了,这次比上午明显些,像被阳光晒出来的薄红。
祠堂里光线昏暗,木质结构的梁柱上刻着复杂的花纹。
陈淮之站在“苏氏家训”的牌匾下,声音透过扩音器在空旷的堂屋里回荡:“这里的家训有十二条,最有意思的是‘戒游手’,放在现在也适用。”
有人笑起来,说现在的年轻人就该多学学。
陈淮之没接话,只是抬手按了按扩音器的开关,指尖在“游手好闲”那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裴丞远站在最后一排,看着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忽然觉得陈淮之像这座祠堂——外表看着清冷坚硬,内里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比如他讲解时偶尔流露出的熟稔,比如他看见新丰江时那瞬间的柔软,再比如他提到分数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
走出祠堂时,阳光有些刺眼。
陈淮之把扩音器摘下来,挂在手腕上,从帆布包里拿出瓶矿泉水拧开。
他喝了两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渴吗?”
他忽然转头问裴丞远。
裴丞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连忙点头:“有点。”
陈淮之从包里又拿出一瓶水递给他,是没开封的。
裴丞远接过来时,注意到他把自己喝过的那瓶换到了左手,递过来的这瓶握在右手,显然是特意的。
“谢谢。”
裴丞远拧瓶盖时,发现盖子居然是松的,轻轻一拧就开了。
他抬头看向陈淮之,对方己经转过身去,正跟张叔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风吹过古巷,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
裴丞远喝了口矿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悄悄升起的那点暖意。
他看着陈淮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本该按部就班的旅行,好像真的藏着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这古墙里藏着的故事,就像这沉默少年藏着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