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戎发烧了。
那种烧,不是风寒,不是肠胃感冒,也不是打两瓶点滴就能下去的。
像是一口无形的火灶从胸腔深处点燃,一点点向西肢蔓延,又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把他从这个世界捏起来,提走。
他蜷在酒店的床铺上,整个人像是被时间拧成了一团。
他身上盖的,是那件随身携带的外套,底下却贴着一层冰冷的东西——那把他从祠堂中***的苗刀。
那刀安静地躺着,像是从没有动过,可张绍戎知道,它“活着”。
他昏沉地在梦与热之间打摆子,所有思绪像一团烧焦的棉线,拉不出头绪。
他梦到祠堂的光,梦到黄昏下模糊的雕梁画栋,也梦到自己蹲在祠堂台阶上,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这鬼地方还挺凉快。”
可那不是梦。
那是现实,刚刚过去的昨天。
他梦见那村口的老道士看着他说话,可话没说出口就走了;梦见那把刀从供台上被拔起时,整个空间像被切开一道口子;梦见乱军奔逃、火光冲天、满街的哭喊——还有那个孩子。
那个他试图去救,却终究没能护住的孩子。
那个孩子死了,或者说,张绍戎死了。
他清楚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混乱中被长枪刺中,又是怎么在鲜血淌进泥水时,最后看了一眼被抛弃的世界。
那不是梦。
那是死亡。
当张绍戎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没有迷糊,没有惘然。
他只是皱了皱眉,感受到光线的变化和空气的味道不同——他躺在一张旧草席上,头顶是乌黑的木梁,耳边是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以及远处传来的水声和船橹声。
这不是酒店。
这不是现代。
他“回来了”。
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还要早一些。
光线从破旧窗格中照进来,带着些微的浮尘。
他抬起手臂,发现自己的衣服换了,粗布短衫,袖口破了个洞。
他坐起身时,感到背部一阵钝痛,但比刚才好多了。
他走出门,看见巷子尽头水光潋滟,街道上铺着青石板,有孩子在踢毽子,老人晒着太阳。
“你醒啦。”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张绍戎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歪歪斜斜双辫子的少女蹲在灶边,正用一根木棍胡乱地搅着锅里的东西。
她看起来十六七岁,五官清秀却不修边幅,脸颊上还有点灰,眼睛亮得像要滴出水来。
“你昨天晚上倒在桥边,我以为你要死了,就拖回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
张绍戎嗓子干得像吞了把沙子,他艰难地开口:“你一个人,把我拖回来的?”
“滚回来的。”
女孩理首气壮地说,“你太重了,我拖不动,只能推着你翻。”
张绍戎被呛了一下,笑出声来,又咳了好几口。
“你叫什么?”
“我叫兜兜。”
她扭头看他一眼,“你呢?
你也是逃难的?”
张绍戎沉默片刻:“……也算吧。”
“我看你不像。”
兜兜抓了一把柴放进灶膛,“不像是那种哭哭啼啼只会跑的人。”
“哦?
那我像什么?”
“像是早就知道该去哪儿,只是还在想要不要走的人。”
张绍戎一愣,然后露出一个带点讥讽的笑:“你年纪不大,话倒是挺老。”
“我也觉得。”
兜兜挑挑眉,“但没办法,我活得比我看上去久,只是长的年轻。”
她把锅盖打开,舀出一碗奇怪的稀饭,端给他。
“吃吧,加了治发烧的草。”
张绍戎接过碗,犹豫地尝了一口,味道怪异,像是中药混着锈铁,却又隐约带着某种熟悉的温暖。
他一边喝,一边看着这个女孩——她穿着旧衣,脚上光着,却干净利索,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醒”。
“你住哪儿?”
“巷尾井边那破屋子。”
她指了指身后,“没人,住着清净。”
“我可以住你那儿吗?”
张绍戎突然问。
兜兜瞥他一眼:“我都把你从桥边拖回来,你觉得呢?”
张绍戎笑了,低声说:“1***2年,崇祯十五年,我还真是回早了点。”
兜兜皱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
他站起来,阳光正好照在门外的石板路上,一群鸽子从屋顶飞起,掠过这片小小的江南。
他知道,这一次,他得活下去。
而命运的尽头,也许就在这条青石板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