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县人一生只洗三次脸,出生,结婚,死亡。我娘便是因打翻两桶水悬梁自尽,
死时脚趾还挂着水痕。
直到吴岳带我们凿穿太行——这个戴眼镜的书生竟敢在图纸上削平千座山头。
我们像铁钉般楔入岩壁,用肚子磨平了悬崖的獠牙。他倒在了第81个黎明前。开闸那日,
太行山传来雷声:那不是水,是十万冤魂在哭,是十万林县人在笑。我们林县人,
一生只洗三次脸。出生一次,水,是爹娘从几十里外背回来的,混着汗腥气。结婚一次,水,
是聘礼,珍贵过命。死亡一次,水,是最后的体面,冰冷地擦过皮包骨头的脸。我娘,
就死在这第三次洗脸之前。她打翻了两桶水。两桶!那水,清亮亮地泼在干裂的黄土地上,
像两滩浑浊的泪,眨眼就被吸干了,只留下深色的印记,像大地张开的、贪婪的嘴。
第二天清早,爹发现她悬在房梁上,一根磨得油亮的井绳勒进她细瘦的脖子。脚趾尖,
还挂着昨夜泼溅上去、没干透的水痕。爹没哭,只是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沾了点唾沫,
一点点擦掉娘脚趾上的水印。擦得干干净净。他说:“水金贵,沾身上,糟蹋了。”那井绳,
比娘的裹脚布还长,是爹亲手搓的,用的是山崖上采来的、最韧的藤。村子死寂。
石灰岩的山,像一群蹲伏的饿狼,灰秃秃的,骨头支棱着。地是漏的,多少代人了,
挖下去的井,水冒一下头,就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留个湿印子,骗鬼呢。水?
只有石头上晒出的白碱,像汗,也像泪,舔一口,又苦又涩。后来,
村里来了个戴眼镜的后生,叫吴岳。白净,细瘦,手指头看着像是捏笔杆的,
不像抡锤子的料。他摊开一卷比晒谷场还大的纸,上面画满了弯弯曲曲的墨线。
“这叫红旗渠。”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引漳河水,穿太行走。
”他指着纸上那些细细的线,“我们要削平一千二百五十座山头,凿通两百一十一个山洞,
架一百五十一座渡槽。渠水要走一千五百里路。”他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
镜片后面的眼睛亮得吓人,“精度,每八里地,只准落下一根筷子头那么高的坡。
”没人吭声。风卷着干土沫子,抽在脸上,生疼。一千五百里?削平山头?
还八里落差一根筷子?这后生,八成是读书读傻了。我爹蹲在人群后面,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烟味混着汗味、尘土味,沉甸甸的。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像风干的虾米。咳完了,
他站起身,把那根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干了!
”他的声音嘶哑,却像破锣,一下敲碎了死寂,“再没水,这村子就死绝了!给婆娘娃儿,
挣条活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低低的议论声嗡嗡响起,像一群受惊的马蜂。
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一点微弱的光。吴岳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人群,
像淬火的铁,坚定而滚烫。他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我爹那一声“干了”,
就是砸进这潭死水的第一块石头。铁锤砸向山石的第一声闷响,是春天。不,山里没有春天,
只有呼啸的风裹着石粉,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骨头。那声音,“嗵!”一声,并不响亮,
像一记重拳捶在干硬的牛皮上,沉闷、短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钝痛。碎石飞溅,
带着棱角,划破我爹的额头,一道细细的血线蜿蜒下来,混进脸上的灰土里,
瞬间凝成暗红的泥垢。他抹也不抹,只是抡起锤,又是狠狠一下,“嗵!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很快,整座山崖下都回荡起这单调而狂暴的节奏,
无数个“嗵!嗵!嗵!”汇成一片,像一群沉默的巨兽在啃噬山的筋骨。烟尘腾起,
遮天蔽日,呛得人肺管子生疼。吴岳站在最前面,戴着那副沾满白灰的眼镜,手里攥着图纸,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白衬衫早看不出颜色,肩膀上蹭了一大片黑黄的油污,
额角也擦破了皮,渗着血丝。他像个坐标,钉在烟尘弥漫的工地上。石头,比想象的更硬,
更韧。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只在黝黑的岩面上留下一个白点。铁钎在石头上蹦跳,
震得手臂发麻,虎口裂开,血丝渗出来,和铁锈、石粉粘在一起,把钎杆染成暗褐色。
一天下来,手上全是血口子,吃饭时,粗糙的玉米窝头擦过伤口,疼得钻心。
晚上躺在冰冷的草铺上,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像被拆散了架,连翻身的气力都没有。
有人开始嘀咕,声音像夜里耗子啃木头,窸窸窣窣:“这得干到猴年马月?骨头熬成渣,
怕也啃不动这太行……”那天,老支书带着几个干部,一声不吭,扛着铺盖卷,
踩着乱石堆走到了最陡峭的那段崖壁下。崖壁像一堵倾覆的巨墙,直上直下,
狰狞的裂缝如同怪兽张开的嘴。他们就在崖根下,找了几道能容身的石缝。没有帐篷,
没有铺垫,几捆干草一铺,就是床。夜里山风鬼哭狼嚎,卷着沙石灌进石缝,吹得人透心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干部们就顶着满头的霜花和石屑,第一个抄起铁锤钢钎,
钉在了最险、最难啃的地方。老支书抡锤的姿势不算好看,甚至有些笨拙,锤落下去,
砸偏了,震得他自己一个趔趄。但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锤声渐渐稳了。
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洇红了锤柄。没人说话。但所有望着那石缝的目光,都变了。
像被淬过的铁,沉默,却烧得通红。第二天,更多的人沉默地走向崖壁,手里的锤,
抡得更狠了。山,是活的。它不肯被轻易劈开。悬崖峭壁,刀砍斧劈一般,直插云霄。
人在下面,渺小得像蚂蚁。怎么上去?怎么在那些连飞鸟都站不住脚的鬼地方开凿?
难题像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路银叔,村里的老石匠,蹲在工棚角落的煤油灯下,
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呛得灯苗直跳。他的脚边,扔着一只孩子们洗澡玩的小木鸭子。
他盯着那木鸭子,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烟锅里的火星都快烧到手指了也浑然不觉。第二天,
他拿出个奇怪的东西:三根细麻线,吊着一小块中间挖空的木头,木头凹槽里盛着浅浅的水,
水里飘着一块削得尖尖的小木片,像只小鸟的嘴。“试试这个。”路银叔的声音沙哑,
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把这玩意儿塞到吴岳手里。吴岳皱着眉,把“小木鸟”举到眼前,
对着远处的山崖瞄了又瞄,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又掏出他那宝贝的测量仪器,
反复比对着。一连几天,他都捧着这简陋的玩意儿,在崖壁上爬上爬下,
手指被锋利的岩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终于,他猛地一拍大腿,眼镜差点震飞:“成了!
路银叔,你这‘水鹊’他给那东西起了名,神了!”他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精度,
比洋玩意儿还准!”原来,利用那水面上浮着的小木片他叫它“水鹊嘴”的尖端指向,
配合三根绷紧的麻线,就能在悬崖峭壁上找出一条比头发丝还直的精准水平线来!
有了“水鹊”,悬崖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开凿,是拿命换。任大刚,村里的铁汉子,
第一个把粗麻绳捆在腰上,绳子另一头,拴在崖顶碗口粗的松树上。他像只壁虎,
贴着冰冷的石壁往下溜,直到悬在几十丈高的半空中。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风声呼啸着灌进耳朵。他抡起铁锤,狠狠砸向石壁。身体在空中荡来荡去,锤子砸下去,
震得五脏六腑都在颤。一锤,两锤……碎石像冰雹一样砸落,叮叮当当掉进深谷。
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根麻绳上,腰腹死死抵着粗糙的岩壁,每一次身体的晃动,
每一次锤子的反震,都让粗粝的石头狠狠摩擦着他的肚皮。不到半天,
那件破旧的粗布褂子就在腹部磨开了花,露出的皮肉被石头刮掉了一层,血混着汗水和石粉,
凝成暗红发黑的硬痂。但他没停。锤声,在空旷的悬崖间,孤独而倔强地响着。一个,两个,
三个……越来越多的汉子,像他一样,腰系绳索,悬在了峭壁之上。远远望去,
像一排钉死在绝壁上的铁钉。锤声此起彼伏,碎石如雨。悬崖上,留下了一道道深红的血痕,
那是被磨破的肚皮蹭上去的印记。那血痕,是新的岩层,比石头更硬。工棚里,
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和金疮药刺鼻的味道。汉子们解开腰间的布条,露出血肉模糊的肚皮,
伤口上沾满了砂石和草屑。没有人喊疼。沉默地清洗,敷上黑乎乎的药膏,
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缠上。布条很快又被血和汗浸透。缠好布条的手,
再次抓住冰冷的麻绳和锤柄。那磨烂的肚皮,是勋章。我们的血肉,
就是填平这万丈深渊的土石方。工程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吞噬着山石,
也吞噬着人。进度,是用血一寸寸往前推进的。图纸上的线条,
正一点点变成大地上狰狞的伤口。吴岳几乎住在了工地上。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
眼窝深陷下去,只有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依然像点着的两团火,烧得通红。
他的脚步永远那么快,在乱石堆上跌跌撞撞地奔走,查看每一个险要的工段,
核对每一个关键的数据。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像破风箱在拉。手上的茧子,
磨破了又长,长硬了再磨破,和他那副眼镜一样,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污和石粉。
那是在打通一个关键隧洞的时候。洞子很深,里面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和石粉,
几盏马灯挂在岩壁上,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洞顶渗水,滴答滴答,
混合着凿石的叮当声。吴岳弯着腰,几乎是趴在湿漉漉的岩壁上,
用他的“水鹊”仔细地核对着洞壁的走向和图纸上的标记。他看得太专注,太投入。突然,
“嘎巴”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从洞顶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窒息的碎石滚落声。“塌方!
快跑!”有人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混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声在狭窄的洞内炸开。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吴岳猛地直起身,不是向外跑,
而是对着洞子深处几个吓懵了的年轻后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闪开——!
”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刀,劈开了烟尘。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朝着那几个吓呆的后生猛冲过去,双臂张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们狠狠推向相对安全的角落。
就在他扑出去的同时,一大片黑影带着死亡的呼啸,轰然砸落!
烟尘如同浓墨般瞬间泼满了整个视野,碎石像暴雨一样迸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
只剩下沉闷如雷的坍塌轰鸣在狭窄的洞内反复撞击耳膜。浓密的粉尘呛得人无法呼吸,
眼睛***辣地疼。等那令人窒息的烟尘稍稍散去,
借着一盏摔在地上、顽强燃烧着的马灯微光,人们看到了吴岳。
他大半个身子被埋在冰冷的巨石和碎石下,只有上半身还露在外面,脸侧着,
沾满了灰土和血迹。那副破眼镜摔在一旁,镜片碎了一地。推人的手臂,
还保持着僵直的姿势。人们疯了似的扑上去,用手,用铁锹,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
拼命地刨挖。指甲翻开了,手掌磨破了,血混着土石往下滴。每一块被搬开的石头,
都仿佛带着倒刺,撕扯着人们的心。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残忍。
当最后一块压在他胸口的石头被移开,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
脸上凝固着一种近乎急切的神情,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最后那声呼喊还在唇边。
那个用图纸削平一千二百五十座山头的书生,那个把命系在麻绳上测量悬崖的书生,
倒在了第81个黎明之前。距离通水,仅仅一步之遥。他二十七岁。没有遗言。
只有那副碎裂的眼镜,躺在冰冷的石头上,镜框扭曲,碎玻璃映着马灯昏黄的光,
像散落的星辰。山洞里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在低徊。那呜咽声越来越大,
最终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嚎啕,在幽深的隧洞里冲撞,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反弹回来,
震得人耳膜生疼,心也跟着碎裂。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水和石粉,冲刷出肮脏的沟壑。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默的、沉重的、一下一下砸向石壁的铁锤声,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那锤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更闷,带着一种山崩地裂的恨意和决绝。每一锤,
都像是砸在仇人的脑袋上,要把这该死的太行山彻底砸穿!石屑在飞溅,火星在迸射,
手臂在剧震。血,顺着锤柄往下淌,和汗混在一起,黏腻冰凉。那锤声,
是吴岳留下的唯一遗言。吴岳的死,没有让锤声停下。反而更密,更沉,更狠。
像滚烫的铁水,淬进了冰冷的仇恨里,凝成了比花岗岩更硬的东西。
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烧红的炭,沉默地燃烧着。血痂在肚皮上结了又破,破了再结,
最后磨成了厚厚的、暗红色的老茧,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那图纸,被血和汗浸透,
被石粉覆盖,变得破烂不堪,却依然牢牢刻在每个人的骨头缝里。削山,凿洞,
架槽……日子变成了一场麻木的搏杀。我们不再是人,是锤,是钎,
是楔进太行山骨缝里的铁钉。通水的日子,像一道微弱的光,在无尽的黑暗尽头摇曳。
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烫。开闸的日子终于到了。天刚蒙蒙亮,
灰白色的雾气还在山谷里懒洋洋地爬。渠首的闸门像一尊沉默的巨兽,铁锈斑斑。
十万林县人,黑压压地聚在渠岸上、山坡上、崖顶上。没有人说话。风也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心,在腔子里擂鼓,咚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汗水从额角流下来,
咸涩地滑进嘴角,没人去擦。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道沉重的铁闸门。
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无数个干涸的泉眼。爹就站在我身边,
他那只磨得只剩骨头的大手,死死地攥着我的胳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他的手在抖,连带着我的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
我能感觉到他枯瘦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撞,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困兽。闸门,
动了。先是极其缓慢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死死拖住。
巨大的、生锈的绞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那声音刺耳又沉闷,
像垂死者的喘息。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空气凝固成一块冰。终于,闸门挣脱了束缚,
猛地向上升起!一道浑浊的泥浪,像憋屈了千万年的黄龙,带着惊天动地的咆哮,
从闸口下方猛冲而出!那不是水流的哗哗声,是咆哮!是山崩!是海啸!
是万马奔腾踏碎了地狱的门槛!浑浊的浪头翻滚着、撞击着、撕咬着两壁的岩石,
喷溅起丈高的黄褐色水花,卷着枯枝、碎石、泥块,以无可阻挡的狂暴姿态,
沿着我们亲手劈开、掏空、抬高的河道,向着千沟万壑的林县大地,狂泻而下!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滚动的、连绵不绝的炸雷,
在太行山的千沟万壑间疯狂冲撞、回荡!那声音灌进耳朵,炸在心上。那不是水声!
是十万个含冤的魂灵在嚎哭!是十万个枯槁的林县人在狂笑!哭那打翻的水桶,
哭那悬梁的井绳,哭那磨穿的肚皮,哭那埋骨青山的儿郎!笑那干裂的土地终于湿润,
笑那枯死的禾苗终于返青,笑那祖祖辈辈的诅咒终于被铁锤砸碎!爹那只紧攥着我胳膊的手,
猛地松开了。他“扑通”一声,面朝渠水奔涌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嘶哑的呜咽,像受伤的老狼,
又像绝望的号哭。干涩的眼眶里,没有泪。只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奔涌的浊流,
像要把这景象刻进骨头里。他张开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
浑浊的渠水卷着黄色的浪沫,打着旋,流过他跪倒的膝盖。岸上的人,像被狂风吹倒的麦子,
齐刷刷地矮了下去,朝着那奔涌的浊流跪倒一片。山坡上,悬崖上,到处都是跪倒的身影。
呜咽声、嚎哭声、歇斯底里的狂笑声,混合着渠水震耳欲聋的咆哮,在太行的山谷里,
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浑浊的渠水,带着太行山泥土的腥气,一路奔腾,
流过龟裂的田埂,漫过干涸的河床,注入村庄里那些早已空置百年的池塘。水,
漫过我娘当年打翻水桶、最终悬梁的那块地方。那块干硬发白的地面,贪婪地吮吸着,
颜色渐渐变深,湿润。我蹲下身,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那浑浊的泥水。它并不清凉,
甚至带着被太阳晒过的微温,触感厚重,沉甸甸的,里面裹挟着细微的砂砾,摩擦着指尖。
我把这点水,轻轻抹在脸上。浑浊的水,沿着皮肤的沟壑流下来,带着泥沙粗砺的质感。
它流过爹额头上那道被碎石划破、如今早已结痂的深疤,
流过任大刚肚皮上那层暗红发亮、代替了皮肤的血痂老茧,
流过每一个林县人枯槁而此刻却燃烧着异样光芒的脸庞。爹的脸上,那浑浊的水痕,
像一条蜿蜒的河,流过他刻满苦难的皱纹,冲开干结的尘土,留下湿润的、清晰的印迹。
他依旧跪在那里,没有起身,只是伸出那只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
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水痕,又一遍一遍地抹上新的泥水。浑浊的泥水在他脸上冲刷着,
渐渐显露出被风霜和石粉覆盖得太久的、属于人的皮肤本来的颜色,虽然黝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