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落村的秘密

浓雾像一匹浸透了墨汁的棉布，沉甸甸地压在雾落村的屋顶上。

我背着帆布包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树皮上深深浅浅的刻痕被潮气泡得发胀，

恍惚间竟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雾里眨动。“后生，别对着老槐树出神。

” 身后传来拐杖叩击青石板的声响，我回头看见个穿靛蓝土布褂子的老头，

他颧骨上的皱纹里嵌着经年不褪的红，“这树邪性得很，雾大的时候，能听见树下有人哭。

”我这才注意到树根处围着圈半人高的石栏，栏上布满青苔，缝隙里卡着些褪色的红布条。

老头说这事 “镇雾桩”，打他记事起就杵在这儿。

我亮出背包里的相机：“张大爷让我来拍些村里的老物件，说您是这方面的活字典。

”老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往我手里塞了块温热的烤红薯：“我是守村人赵老栓。跟我来吧，

雾落村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家堂屋正中挂着幅发黄的《山神像》，

画中人身鹿角的山神正从云雾里探出头，眼珠用朱砂点得格外醒目。

赵老栓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烟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拧成麻花：“明儿就是白露，

该给山神爷上供了。”我注意到供桌上除了瓜果，还摆着双崭新的虎头鞋，

针脚细密得不像乡下手艺。“这是给山神爷的‘脚力’。” 赵老栓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

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咱雾落村被白雾罩了几百年，全靠山神爷护着。但他老人家脾气怪，

每年白露都得送双新鞋，不然 ——” 他突然压低声音，“雾里就会伸出‘拿人’的手。

”夜里的雾带着股土腥气钻进窗缝。我被院墙外的响动惊醒，扒着窗纸看见个穿黑衣的人影，

正往老槐树的方向走。那人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露出截红布，像极了供桌上的虎头鞋。

我悄悄跟了上去。雾气在脚边打着旋，石板路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黑衣人走到老槐树下，

弯腰将竹篮塞进树根的石栏缝里。就在这时，雾中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山坳的方向过来。黑衣人哆嗦了一下，转身就往村里跑，

竹篮却忘了拿走。我刚要上前，手腕突然被攥住。赵老栓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他的指甲凉得像冰：“别碰！那是给山神爷的‘定物’。”石栏缝里的竹篮正在微微晃动，

红布下隐约露出双小巧的鞋尖。赵老栓往山坳的方向瞥了一眼，雾在那儿浓得化不开，

仿佛有团巨大的影子在缓缓蠕动。“三十年了，” 他突然喃喃道，“又该拿人了。

”第二天一早，村东头的王寡妇就哭嚎着冲进祠堂。她十六岁的儿子狗剩昨晚去后山采蘑菇，

到天亮也没回来。“肯定是被山神爷拿去了！” 王寡妇拍着祠堂的香案哭，

“前儿个我就看见他在老槐树下转悠，准是被雾勾走了！”祠堂里的村民们脸色都很难看。

一个瘸腿的老头拄着拐杖站起来，他是村里的族长张德顺。“哭啥！

” 张德顺把旱烟锅往香案上磕了磕，“雾落村的规矩，丢了人就去山神庙打卦。

是山神爷要的，还是自己迷了路，卦象上见分晓。”山神庙在村西的半山腰，

庙门被雾气啃得斑驳不堪。供桌上的山神塑像缺了只耳朵，眼珠却是新涂的朱砂，

红得有些诡异。张德顺从神龛下摸出个牛角卦，往地上一掷，

两片卦身竟齐齐嵌进青砖的裂缝里，都是阴面朝上。“是‘阴吞’卦。

” 赵老栓的声音发颤，“山神爷真要收人了。”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我看见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悄悄往庙外退，她是狗剩的相好春桃。等我追出去时，

春桃正蹲在崖边哭，手里攥着半截染血的蓝布条。“这是狗剩的腰带，” 她哽咽着说，

“我今早在老槐树下捡的。”布条的断口很不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断的。

我突然想起昨晚那个黑衣人，难道和狗剩的失踪有关？夜里我又听见院墙外有动静。

这次我没惊动对方，悄悄跟在后面。黑衣人走进村西的晒谷场，那里孤零零立着个稻草人，

身上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褂子。月光穿过雾隙照在稻草人脸上，

那用墨汁画的眼睛竟像是在转动。黑衣人从竹篮里拿出双虎头鞋，往稻草人脚上套。

就在这时，晒谷场边缘的雾突然翻涌起来，形成道旋转的白雾柱。

我看见雾柱里隐约有个高大的影子，正慢慢朝稻草人走去。“山神爷息怒！

” 黑衣人突然跪倒在地，“今年的祭品已经备好了，求您别再拿村里人了！

”雾柱里的影子停住了。我趁机看清黑衣人的脸 —— 竟然是族长张德顺。等雾柱散去，

张德顺已经不见了。我走到稻草人跟前，发现那双虎头鞋的鞋底绣着个 “李” 字。

村里姓李的只有一户，是三十年前搬来的外来户，男人早死了，只剩下个疯癫的女人，

住在村尾的破窑里。我决定去问问那个疯女人。破窑门口堆着些干枯的艾草，

空气里弥漫着股奇怪的腥甜味。疯女人正坐在土炕上缝鞋子，手里拿的正是双虎头鞋，

鞋底同样绣着 “李” 字。“这是给我家小石头做的。” 她抬头冲我笑，

嘴角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他今晚要回来穿鞋呢。”炕角堆着些破旧的孩童衣物，

最上面那件蓝布褂子和晒谷场稻草人穿的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村里的老人们说过，

三十年前张德顺的儿子小宝也失踪了，当时小宝穿的就是件蓝布褂子。“小石头就是小宝？

” 我追问。疯女人突然激动起来，把手里的鞋子往地上摔：“是他们害死了小宝！

山神爷要报应他们！”她的话让我心头一震。难道三十年前的失踪案和现在的事有关联？

这时破窑门被撞开，张德顺带着几个村民冲了进来。“把这疯婆子绑起来！” 他厉声喊道，

“就是她在装神弄鬼，害了狗剩！”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捆住疯女人。

我看见她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泛黄的纸片，上面用炭笔写着 “祭雾” 两个字，

下面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只张开的手掌。“这是什么？” 我捡起纸片问。

张德顺脸色骤变，一把抢过去塞进怀里：“没啥，疯话罢了。

”他们把疯女人锁进了祠堂的柴房。我看着张德顺的背影，突然觉得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那个 “祭雾” 符号，我好像在老槐树的刻痕里见过类似的图案。

深夜的祠堂弥漫着香灰味。我撬开柴房的锁，疯女人正蜷缩在角落发抖。

“他们每年都要找个孩子献祭，” 她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

“三十年前是小宝，现在是狗剩。那不是山神爷，是雾里的‘东西’！”她告诉我，

三十年前村里发生过场大旱，张德顺说要献祭孩童求雨。她的丈夫老李不答应，

半夜想带着小宝逃跑，结果被张德顺等人打死在老槐树下。小宝也没能幸免，

被扔进了山坳里的雾窟。“那雾窟里有东西，” 疯女人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是以前修水库时淹死的冤魂聚成的，专吃小孩的魂魄。张德顺他们每年献祭，

就是为了稳住那些东西。”我突然想起赵老栓说过的 “拿人”，

难道都是张德顺等人搞的鬼？这时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我们赶紧躲进柴堆后面。

张德顺带着几个村民走进来，手里抬着个麻袋。麻袋里的东西在挣扎，发出呜咽声。

“今晚就送他去雾窟，” 张德顺的声音冷冰冰的，“省得那东西再来村里闹。”他们走后，

我和疯女人立刻跟上去。月光下，我看见麻袋上绣着朵桃花 —— 是春桃！

他们竟然要献祭春桃！山坳里的雾窟像是口巨大的井，雾气从窟底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张德顺等人正围着雾窟念叨着什么，赵老栓也在其中，手里捧着个装着黑泥的瓦罐。

“快动手！” 疯女人突然冲了出去，抱住张德顺的腿，“你们这群杀人犯！”混乱中，

春桃从麻袋里滚出来，往雾窟边跑。我刚要去拉她，就看见雾窟里伸出只惨白的手，

抓住了春桃的脚踝。那手的指甲又黑又长，像是多年没修剪过。“是老李！

” 疯女人尖叫起来，“他的冤魂还在这儿！”雾窟里传来沉闷的响声，

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搅动。张德顺等人吓得瘫在地上，赵老栓手里的瓦罐摔在地上，

黑泥溅了一地，里面竟混着些孩童的骨头渣。春桃被那只手拉得越来越近，

她的惨叫声在雾里回荡。我捡起块石头朝那只手砸去，石头穿过雾气，

却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没了动静。就在这时，老槐树的方向突然传来钟鸣声。

那是祠堂里的老铜钟，只有祭祀时才会敲响。疯女人突然大笑起来：“是小宝！他来报仇了！

”雾窟里的雾气猛地向上翻涌，形成道巨大的旋涡。我看见旋涡中心有个模糊的孩童身影，

正伸出小手拉扯那只惨白的手。春桃趁机挣脱，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旋涡里传来凄厉的哭嚎声，像是有无数冤魂在挣扎。张德顺等人被雾气裹住，

慢慢往雾窟里拖。赵老栓试图爬走，却被根突然从地里钻出的树根缠住脚踝，拖进了雾中。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雾层时，雾窟已经平静下来。张德顺等人不见了踪影，

只有雾窟边散落着些衣物碎片。老槐树上的刻痕变得清晰，那是无数个孩童的名字，

其中就有 “小宝” 和 “狗剩”。疯女人抱着那只从雾窟里浮上来的蓝布褂子，

坐在老槐树下喃喃自语。春桃告诉我，昨晚是赵老栓偷偷敲响了铜钟，

他说自己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里，终于有勇气赎罪了。我在老槐树的树洞里发现个铁盒，

里面装着张德顺的日记。原来当年老李是发现了他们贪污修水库的公款，才被杀人灭口。

所谓的献祭，不过是为了掩盖罪行编造的谎言。而那雾窟里的东西，

确实是当年修水库时淹死的工人冤魂，被张德顺等人用邪术困在那里。离开雾落村那天，

浓雾终于散去。阳光照在山坳里，我看见雾窟的位置长出片蓝色的野花，

像极了小宝的蓝布褂子。春桃说，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失踪了，

因为那些冤魂终于得到了解脱。但我总觉得，那雾气并没有真正消失。

它只是暂时蛰伏在某个角落，等待着下一个需要被揭开的秘密。就像老槐树上那些刻痕，

看似静止，实则藏着无数个等待被倾听的故事。离开雾落村的第三个月，

我在暗房里发现了怪事。冲洗那日在老槐树下拍的底片时，显影液里浮出团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