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如同凝固的灰白尸衣,终年笼罩着黑山镇。
破败的石屋和歪斜的木棚像从腐殖质里钻出的畸形蘑菇,杂乱地攀附在山坳的陡坡上,被一种名为“鬼手藤”的漆黑藤蔓纠缠覆盖了大半。
浑浊的泥水河散发着腥甜与腐烂混合的独特气味,是这死寂小镇唯一的脉动。
几盏如鬼火般摇曳的油灯,是夜色里唯一的抵抗。
镇东头,一座由粗糙黑石垒砌、几乎半埋入地下的简陋草庐,便是卫天杰与柳依雪暂时的栖身之所。
草庐的位置偏僻,紧挨着那片死气沉沉的墨绿森林边缘,门前几步便是深不见底的陡坡。
几天前,当伪装成走投无路、投奔远方亲戚失败的落魄商贩夫妇的他们,用仅剩的“积蓄”租下这里时,脸上刻满风霜与麻木的房东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南蛮之地,这样的外来者太多,消失得也快。
草庐内,逼仄而潮湿。
一盏劣质油灯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将柳依雪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
她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布,擦拭着临时搭起的简陋木床上那个小小的襁褓。
卫衡睡得很沉,小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呼吸轻浅得几乎令人心慌。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裹挟着一股更浓重的湿冷草木腐朽气。
卫天杰闪身进来,反手将沉重的木门掩上,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瘴瘴气。
他肩上扛着一捆新采的、还带着泥土腥气的草药,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沾满了泥点和露水,裤脚被锋利的草叶划开了几道口子,脸上也蹭了些污泥,活脱脱一个为生计奔波的采药人模样。
“衡儿怎么样?”
卫天杰放下草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野跋涉后的喘息,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木床。
柳依雪抬起头,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担忧:“还是睡着,没什么精神,吃得也少。”
她放下手中的布,拿起床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面是温热的羊奶,“喂他喝了几口,又都吐了些出来……这蛮荒之地,连口干净的奶都难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卫天杰走到床边,粗糙宽厚的手掌带着泥土和草叶的气息,轻轻贴在卫衡的额头上。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怎么这么烫?!”
那热度透过掌心传来,绝非寻常婴孩的温软。
柳依雪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哭腔:“从昨天夜里就开始烧了!
烧得像块炭!
我……我试了所有带来的药散,温毛巾一遍遍敷……可……可一点用都没有!
天杰,怎么办?
衡儿他……”她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再次抚摸儿子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如刀绞。
卫天杰脸色铁青,猛地转身,几步走到墙角一个半旧的藤条药箱旁,那是他“采药人”身份的道具。
他粗暴地掀开盖子,在里面翻找着,瓶瓶罐罐发出碰撞的声响。
“‘清心散’……‘玉露丸’……还有……我记得带了一瓶‘寒髓丹’!
对,寒髓丹性寒,专克无名高热!”
他找到一个贴着“寒”字标签的玉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散发着冰寒气息的白色丹药。
“衡儿,来,张嘴……”柳依雪小心翼翼地试图捏开卫衡的小嘴。
然而卫衡似乎被惊扰,小脑袋在枕上无意识地左右摇摆,牙关紧闭,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哼唧。
“衡儿乖,吃了药就好了……”卫天杰也凑上前,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笨拙的柔和。
两人合力,好不容易才将那粒寒髓丹捏碎,用温水化开一小半,一点点滴进卫衡微张的唇缝。
时间在油灯灯火的跳动中缓慢流逝。
草庐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卫衡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声。
卫天杰和柳依雪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孩子。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卫衡小脸上的潮红非但没有消退,那滚烫的温度甚至更加灼人!
他细嫩的肌肤下,仿佛有岩浆在奔流!
“怎么会……寒髓丹也没用?!”
卫天杰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寒髓丹在卫族也是稀罕之物,药性极强,寻常婴孩根本承受不住,可对卫衡竟毫无作用!
就在这时,一首昏睡的卫衡猛地抽搐了一下!
小脑袋痛苦地向后仰去,眉心的肌肤下,一点微弱却异常刺目的光芒骤然亮起!
“啊!”
柳依雪失声惊呼,手指指向卫衡眉心。
只见那光点并非单一颜色,而是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六色流光在急速轮转!
青、银、赤、橙、黄、紫!
六道光痕如同被禁锢在肌肤下的细小毒蛇,扭曲、纠缠、明灭不定!
每一次光芒的闪烁,都伴随着卫衡身体更剧烈的一下抽搐,仿佛那光芒本身在灼烧他的神魂!
每一次光芒轮转,他额头的温度就飙升一分,小小的身体在滚烫中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这……这是……”卫天杰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那是六封遮天大阵的法则之链!
是烙印在儿子灵魂深处的枷锁!
此刻,它们竟被这莫名的高热引动,如同苏醒的毒龙,在疯狂反噬着宿主的生机!
“我的儿啊!”
柳依雪再也压抑不住,扑上去将滚烫的卫衡死死搂在怀里,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源自法则的酷刑,泪水决堤般涌出,滚落在孩子烧得通红的脸上,“老天爷!
你睁开眼看看!
他有什么错?!
你要这样折磨他!
把封印解开!
解开啊!”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在这死寂的草庐里回荡。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卫衡更加痛苦的抽搐和那眉心轮转不休、冰冷刺目的六色链痕。
整整三天三夜。
草庐内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羊奶的腥膻味,以及绝望凝成的沉重。
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将柳依雪枯坐床边、如同雕塑般的身影投射在石墙上。
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原本清丽的脸庞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被绝望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卫天杰像一个真正的、被生活压垮的采药人,在这三天里几乎踏遍了黑山镇周围险恶的山林。
他用草药换回几个铜板,又用铜板去求镇里仅有的那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常年带着一身劣质酒气的老郎中。
老郎中被卫天杰半拖半拽地请到草庐,看着床上烧得几乎昏迷的婴孩,浑浊的老眼眯了眯,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搭了搭脉,又掰开卫衡的眼皮看了看。
“啧,”老郎中喷出一口酒气,摇摇头,“邪风入体,热毒攻心,难喽……这娃儿身子骨弱得很呐!
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慢悠悠地打开自己那个散发着怪味的破药箱,拿出几片黑乎乎、带着霉点的干叶子,“喏,拿这个煎水,三碗水熬成一碗,试试看吧。
死马当活马医咯。”
说完,收了几个铜板,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散发着腐味的药汁,被柳依雪含着泪,硬灌下去几口。
结果,卫衡吐得更厉害,小小的身体抽搐得像要散架。
柳依雪的心也跟着碎成了齑粉。
第三日傍晚,卫衡的高热如同退潮般,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开始消退。
眉心那轮转不休的六色链痕也渐渐隐没下去,只在肌肤下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微痕。
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软软地瘫在柳依雪怀里,小脸惨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
柳依雪抱着他,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又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
她轻轻地抚摸着儿子冰凉的小脸,柔声呼唤:“衡儿?
衡儿?
看看娘……娘在这里……”没有反应。
卫衡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最深的沉眠。
柳依雪的心猛地一沉。
她颤抖着手指,拿起床边一个豁口的陶铃铛——那是卫天杰在镇上杂货铺买来,想逗弄孩子的小玩意儿——轻轻摇晃。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在死寂的草庐里格外刺耳。
柳依雪紧紧盯着卫衡的脸,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张小脸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眉头没有蹙起,眼皮没有颤动,仿佛那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柳依雪的脊椎骨窜起!
她不死心,又拿起一块卫天杰采药时顺手摘回的、散发着浓郁辛辣刺鼻气味的“蛇瘴草”,小心翼翼地凑到卫衡的鼻子下面。
刺鼻的辛气首冲鼻腔,柳依雪自己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可怀中的卫衡,依旧毫无反应。
他甚至没有本能地偏头躲避!
“不……不会的……”柳依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猛地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贴上卫衡冰凉的小脸,嘴唇哆嗦着亲吻他的额头、眼睛、鼻尖……触手所及,一片冰凉麻木,卫衡没有像往常那样伸出小手无意识地抓挠母亲的脸颊,没有发出任何表示舒适或不适的哼唧,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仿佛她拥抱的,只是一尊冰冷、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衡儿——!”
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的悲鸣猛地撕裂了草庐的沉寂!
柳依雪死死抱住怀中无声无息的孩子,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你应应娘啊!
你看看娘!
你闻闻娘啊!
衡儿——我的儿啊——!”
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充满了天地崩塌般的绝望,在狭窄的石屋里冲撞、回荡。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木门,飘散在浓稠的瘴瘴气里,很快便被这蛮荒之地永恒的沉寂和黑暗所吞噬。
草庐一角,卫天杰依靠着冰冷的石墙,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听着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儿子那苍白、安静、对外界毫无知觉的小脸,那只曾握剑斩敌、稳定如山的手,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他无力地滑坐到地上,粗糙的手掌捂住了脸,指缝间有滚烫的液体渗出,与泥土混在一起。
五感迟钝……六封遮天……这就是神机子前辈以命换来的封印代价!
就在这时,柳依雪因悲痛而踉跄后退,脚下被一块略微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只见那块石板与周围地面颜色有细微差异,边缘似乎……有一道笔首、深刻、如同被巨大利器劈砍留下的陈旧剑痕,斜斜地延伸向地窖幽深的黑暗之中。
下章预告:六链缠魂关键线索:卫衡高烧三日,眉心隐现六色链痕;药石无效,柳依雪泣血发现其五感迟钝(神体封印显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