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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发表时间: 2025-07-26

2012年秋,护城河下游棚户区 - 父亲沉河之夜

夜,像一块浸透了污油、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破布,死死捂在棚户区的头顶。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对岸那些巨大工厂群永不熄灭的强光灯,将一片病态、淤血般的紫红色光晕泼洒下来。这光晕穿透稀薄的、带着硫磺和铁锈味的空气,扭曲地映在护城河死寂的水面上。河水不再是水,是浓稠、粘滞的墨汁,散发着刺鼻的、混合着化学药剂、腐烂有机物和金属腥甜的恶臭。它缓慢地、无声地蠕动着,表面鼓起一个又一个绝望的、拳头大小的气泡,无声地胀大,再“啵”地一声破裂,释放出更浓烈的死亡气息。

马世荣蜷缩在自家低矮、歪斜的木板房门口,背靠着冰冷的、被湿气浸得发霉的木柱。他才十四岁,骨架嶙峋,像一根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的芦苇。单薄的旧布衫贴在身上,挡不住深秋河畔刺骨的寒意,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恶臭。他死死地盯着那片墨黑的水面,瞳孔里映着对岸工厂紫红色的倒影,像两簇被强行按捺在冰水下的鬼火。

几小时前,就在这片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水域,打捞上来的,是他父亲肿胀变形、被污水泡得发白发青的躯体。那张沉默寡言、总是带着疲惫却温和笑容的脸,此刻像一块在水中浸泡太久、即将溶解的蜡,眼睛半睁着,浑浊地倒映着那片他一生都未能逃离的、肮脏的紫红色天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犹在耳畔,此刻却只剩下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屋内传来,断断续续,每一次都像钝刀子剐在马世荣的心上。九岁的小妹戴安仪,紧紧依偎在他身边,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小手冰凉,死死攥着他的一根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吓坏了,大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渗出血丝。

“失足落水”。官方通告上那四个冰冷的方块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父亲!一辈子在护城河上摇着小舢板,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工厂运送些零星杂货的父亲!他闭着眼睛都能数清这条河上每一个暗涌,每一处漩涡!他的手掌心,是常年被粗糙船桨磨出的、刀刻般的厚茧!失足?这谎言比河底的淤泥还要肮脏!只因为他,这个卑微如蝼蚁的男人,几天前,在一个路过的记者面前,用颤抖的声音,吐露了那些工厂如何在深夜将致命的毒水偷排进这条母亲河的事实!

愤怒,不再是灼热的岩浆,而是淬了冰的毒针,密密麻麻地扎进马世荣的骨髓,又瞬间化作蚀骨的寒流,冻结了他四肢百骸。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喉咙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不能倒,不能吐,不能哭。母亲垮了,妹妹吓坏了,他必须撑着这间摇摇欲坠的破屋。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脚边一个破陶罐,“哐啷”一声碎裂在泥地上,碎片飞溅。这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安仪吓得“啊”地一声缩紧身体,攥着他手指的小手猛地收紧。马世荣没有回头安慰她,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钉在河对岸。

那里,几根粗壮如同远古魔神脊骨的巨大烟囱,正肆无忌惮地向被污染的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浓烟翻滚、扭曲,被下方工厂永不熄灭的强光灯染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紫红色。这紫红色的毒雾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垮了低矮的棚户屋顶,压进了每一个贫民窟居民的肺叶里,压碎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微薄幻想。它像一张巨大而肮脏的裹尸布,不仅笼罩了王都的天空,更蒙住了安仪那双本该只映着糖果和玩具的、纯净的眼睛——也蒙死了他父亲这样敢于说真话的人。

“哥……”安仪带着哭腔的细微呼唤,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马世荣被仇恨冻结的屏障。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安仪仰着小脸,泪水在紫红色的光线下闪着绝望的光。她小小的身体还在抖,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懵懂的、依赖的祈求,仿佛他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这眼神,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马世荣的心脏最深处,然后残忍地搅动。保护?他曾以为,努力活着,帮父亲分担一点,就是保护这个家。现在,父亲沉在冰冷的河底,无声地控诉着这世道的残酷!他拿什么保护母亲?拿什么保护安仪?这身瘦弱的骨头吗?还是对岸那些穿着光鲜制服、却与排污者同流合污的“保护者”的怜悯?!

一股毁灭性的力量,混杂着滔天的恨意、冰冷的绝望和对弱小至亲的无边痛楚,在他瘦弱的胸腔里猛烈地冲撞、咆哮!他猛地甩开安仪冰凉的小手——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粗暴——踉跄着冲进低矮黑暗的屋内。

屋内弥漫着劣质煤油灯微弱的光晕和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角落里堆放着父亲生前零星的杂物:磨损的船桨、沾着油污的工具、一个破旧的木箱。马世荣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急促地喘息,目光疯狂地扫视,最终落在木箱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硬皮本子上。那是父亲偶尔用来记账的本子,粗糙的牛皮纸封面,边角已经磨损卷曲。

他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本子。冰冷的封面触感,像父亲最后泡在河水里的皮肤。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撕掉前面几页记着无关紧要数字的纸,露出下面粗糙泛黄的空白内页。

他需要留下什么!刻下什么!他不能让父亲的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入河底的淤泥!不能让这蚀骨的仇恨和绝望把自己也活活憋死、闷死在这恶臭的空气里!

煤油灯的光晕跳跃着,将他剧烈颤抖的身影放大、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狂怒的鬼魅。他摸索着,从父亲放工具的破布包里,掏出一截用秃了的铅笔头。铅笔芯很短,木头粗糙扎手。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地上,将硬皮本子重重按在床沿——那是家里唯一还算平整的地方。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野兽般的嘶吼。他握紧那截铅笔头,像握着一把淬毒的匕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甲深深掐进木头的纹理里。

笔尖狠狠戳向粗糙的纸面!不是写,是刻!是凿!是倾注灵魂的诅咒!

“仇!!!”

第一笔下去,力道如此之大,劣质的铅笔芯“啪”地断裂!尖锐的木刺扎进他的拇指指腹,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粗暴地将断掉的铅笔头在床沿上狠狠一磕,甩掉碎屑,露出里面更短的铅芯,然后再次狠狠扎下!

“仇——!!!”

他像疯了一样,重复着这个动作。每一次笔尖落下,都伴随着他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断裂的铅笔头一次次被磕开,铅芯越来越短,木刺不断扎进他的掌心、指腹,鲜血混着木屑,将那粗糙的纸面染得一片狼藉。那个“仇”字,在一次次近乎自毁的刻划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笔画扭曲狂乱,力透纸背,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页撕裂!它不再是一个字,而是一个用血、泪、木屑和灵魂的碎片,硬生生凿刻出来的图腾!一个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烙印!

每一笔,都是父亲被打捞上来时那肿胀发青的脸庞!

每一划,都是母亲哭晕过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绝望!

每一个顿挫,都是安仪攥着他手指时那冰凉的颤抖和惊恐的眼神!

每一次用力的凿刻,都是河对岸那喷吐着紫红色毒雾的、如同魔神般矗立的巨大烟囱!

那扭曲的“仇”字,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下,仿佛真的燃烧起来,黑色的墨迹混合着暗红的血渍,在粗糙的纸面上跳动,映在他布满血丝、燃烧着毁灭之火的瞳孔深处。复仇!这不再是少年的一时激愤,而是被冰冷的河水、亲人的血泪和这笼罩一切的紫红色毒雾彻底淬炼出的、融入骨髓的生存意志!他要用这火焰,焚尽这腐烂的一切!哪怕将自己也烧成灰烬!

刻下最后一笔,那截铅笔头终于彻底粉碎,化作指缝间的木屑和污血。马世荣整个人脱力般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刚刚刻下的那个巨大、狰狞、仿佛还在跳动着的“仇”字上。

他侧过头,透过糊着破报纸的窗户缝隙,望向外面。护城河死寂的水面依旧映着那令人作呕的紫红色光晕。河对岸,工厂的烟囱,那吞噬了他父亲的巨兽,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喷吐着象征死亡的毒雾,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弱小和愤怒。

然而,马世荣布满血丝的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并未因脱力而熄灭,反而在冰冷的绝望和刻骨的仇恨中,沉淀为一种更加幽深、更加骇人的东西。那不是少年的怒火,那是地狱之门开启时,门缝里透出的、足以焚毁世界的业火。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木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的决绝,轻轻抚过日记本上那个刚刚刻下的、滚烫的“仇”字。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和湿漉漉的血腥气。

“爸……”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随即被窗外呜咽的风声吞没。但那无声的誓言,已如同用灵魂刻下的碑文,深深刻进了这本即将承载他半生血泪与火焰的日记扉页,也刻进了这个被紫红色毒雾笼罩的、腐朽世界的命脉之中。复仇的种子,在这一夜,浸透了护城河的污水和至亲的血泪,深深埋下,只待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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