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正月,江南的雪落得绵软,沾在文砚舟的青布书箱上,倒似撒了层碎盐。
他立在扬州城外的渡口,望着灰蒙蒙的江面,掌心攥着半块麦饼,体温焐得饼皮发软。
身后船工解缆的吆喝声裹着江风扑来:"小先生,再不上船,可赶不上去山海关的商队了!
"文砚舟回头望了眼城内。
天一阁的飞檐在雪雾里若隐若现,那是他住了二十年的地方,亦是三日前被父亲付之一炬的所在。
"来了。
"他应了声,提书箱上船。
箱底压着两件物什:祖传的《墨魂剑谱》,与父亲临终前塞来的《建州见闻录》。
船离岸时,父亲的话犹在耳畔:"砚舟,莫信那些复明的鬼话。
南明的官,比清军更贪。
这剑谱是杀人技,可救民的从不是剑,是让他们活着看见明日。
"父亲是江南有名的藏书家,却因拒写"劝降书"遭南明马士英构陷。
抄家那日,父亲亲手点燃天一阁,火光映着他斑白的鬓发,竟比平日更显从容。
文砚舟是被家仆从狗洞推出来的,怀里揣着这两件物什,像揣着两座山。
"小先生,看您斯斯文文的,去山海关作甚?
"邻座商人凑过来,递了碗热汤。
那人脸上有道刀疤,说是关外劫道留下的。
文砚舟吹了吹汤面:"送样东西。
""啥宝贝?
""一本谱子。
"他未细说。
《墨魂剑谱》传了五代,前两式"点画""使转"他练了十年,既能写字,亦能...他攥紧了书箱,父亲的话在心头翻涌:"谱子末页藏着比杀人更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守关最硬的那个人。
"船行至淮安,雪停了。
文砚舟换乘马车,随商队北上。
越往北,景象越惨:官道旁的枯枝上挂着死尸,村庄烧成黑炭,偶有流民裹着破棉袄经过,眼神空得像结冰的河。
"那是剃发令下来后不肯剃头的。
"商人指着树杈上的尸体,"清军狠,南明的降兵更狠——抢东西比谁都积极,打仗跑得比兔子还快。
"文砚舟攥紧书箱。
他想起父亲烧书时的模样,火光映着白发:"砚舟,史书是胜利者写的,但真相得有人记着。
"他从怀里摸出小本子,借着马车颠簸记道:"崇祯十七年正月廿三,过淮安,见树挂十三尸,皆百姓..."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雪地里行走的脚步。
离山海关五十里时,出事了。
商队在"黑风口"山坳遇劫。
匪徒穿着明军号服,却使着清军弯刀。
为首的满脸横肉,见文砚舟的书箱眼睛发亮:"这书生有钱!
抢!
"护卫拔刀反抗,却非敌手。
刀疤商人将文砚舟推入车底:"往山海关跑!
那里有萧将军!
"文砚舟踉跄几步,见商人被砍倒,热血溅在雪地上如红梅。
他咬了咬牙,抽出《建州见闻录》——书轴是铁的,攥在手里像根短棍。
"抓住他!
"匪徒追来。
文砚舟想起剑谱前两式。
他侧身躲刀,铁轴砸在匪徒手腕,又抓起毛笔蘸墨泼向另一人眼睛。
"啊!
"匪徒捂脸惨叫。
文砚舟趁机奔逃,书箱在身后颠簸,剑谱硌得后背生疼。
他不敢回头,只知往北——那里有山海关,有父亲说的"守关最硬的人"。
不知跑了多久,天色渐暗。
文砚舟跌在雪地里,膝盖磕在石头上钻心地疼。
他抬头,见远处有火光,隐约传来马蹄声。
是追兵?
还是..."那边有人!
"火把晃得他睁不开眼。
几个玄甲兵卒围过来,为首的腰间令牌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你是什么人?
"兵卒声音粗粝却无恶意。
"我...我找萧震北将军。
"兵卒对视一眼,为首的咧嘴笑了:"巧了,我们就是萧将军的人!
找他何事?
""送样东西。
"他解书箱,露出《墨魂剑谱》。
"墨魂"二字是王羲之真迹,苍劲如松。
兵卒眼睛发首。
为首的——后来知他叫赵虎——拍了拍文砚舟肩膀:"小先生来得好!
将军昨日还念叨,说江南该来人了。
"去山海关的路上,赵虎说起萧震北:"将军是怪人。
护着蒙古流民,敢踹南明监军,也敢硬刚清军使者。
上月有流民难产,是将军亲手劈门板当产床。
""那他..."文砚舟问,"是好人?
"赵虎挠头:"不好说。
但能让***蒙古人都喊将军的,就他一个。
"越近山海关,气氛越紧。
驿站改作伤兵营,医女们穿梭其间,药味混着血腥气呛人。
文砚舟见一医女蹲在雪地,银针刺伤兵穴位,另一手翻着本十字封皮的书。
"那是苏姑娘,"赵虎指道,"本事大,能用针救命。
"文砚舟点头,低头记道:"正月廿八,见医女苏某,用异术治伤,流民称月姑..."到山海关那日,风大得能吹倒人。
城门楼子飘着大明旗帜,却在风中猎猎作响,似要被撕碎。
赵虎领他到城外客栈:"将军忙,让您先歇着,晚点见。
"客栈挤满人:兵卒、流民、几个儒衫文人。
文砚舟找角落坐下,刚要摸剑谱,忽闻窗外有异响。
是脚步声,轻却带着杀气。
他吹灭油灯,躲到门后。
门"吱呀"推开,几个黑影窜入,举刀低吼:"找江南书生!
剑谱在他身上!
"是黑风口的匪徒!
文砚舟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握紧铁轴,想起剑谱"使转"式——手腕一转,铁轴带风砸向为首黑影后脑。
"咚!
"黑影倒地。
其他匪徒举刀便砍。
文砚舟绕桌而跑,用毛笔砚台砸去。
他剑法只学皮毛,很快被逼到墙角,刀架脖颈。
"小崽子,还躲?
"匪徒狞笑着伸手抢剑谱。
就在这时,客栈门被踹开。
风雪卷着个高大身影闯入,玄甲沾雪,鲨鱼皮刀鞘的长刀在手。
来人目光扫过屋内,落在文砚舟身上,声音如雷:"都活腻了?
"匪徒回头,见令牌色变:"萧...萧将军?
"萧震北未答,拔刀。
刀光快得看不清。
等文砚舟眨眼,匪徒己躺地,刀被挑飞,脖颈架着自己的刀——是被萧震北用刀背拍晕的。
"多谢将军。
"文砚舟扶墙起身,腿还在抖。
萧震北收刀入鞘:"你就是文砚舟?
""是。
""剑谱呢?
"文砚舟递过剑谱。
萧震北翻两页,皱眉:"这是...写字的法子?
""也是杀人的法子。
"文砚舟看着他眼睛,"但我父亲说,谱子末页藏着比杀人更重要的东西。
"萧震北挑眉:"什么东西?
""不知道,"文砚舟摇头,"他说,要您亲手翻开。
"萧震北沉默片刻,将剑谱还他:"我暂时不用。
你先住着,等我忙完这阵。
"他转身要走,文砚舟突然喊:"将军!
"萧震北回头。
"我父亲说,"文砚舟握紧小本子,"救民比复国急。
您守关,是为复明,还是为...让他们活着?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客栈寂静里。
流民兵卒都停住动作,看着萧震北。
萧震北目光扫过窗外流民,扫过"剃发令"告示,最后落在文砚舟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像在记录什么。
"你叫文砚舟?
"他突然笑了,眉骨刀疤在油灯下柔和些,"明天跟我上城,看看这关,看看这些人。
你就知道,我为了什么。
"他转身走了,裂穹刀鞘撞在门槛上,"咚"的一声。
风雪灌入,吹得文砚舟纸页哗哗响,上面记着:"正月廿九,见萧将军,其人如关,外冷内热..."文砚舟收好剑谱,又拿出《建州见闻录》。
借油灯光,他翻到画着令牌的一页——形制与萧震北腰间一般,旁写小字:"女真令牌,正面族姓,背面救字,多为战时护幼所用..."他心跳猛地加快。
窗外风声更紧,夹杂着守城兵卒的吆喝。
文砚舟合上书,塞进怀里,心想:萧将军是谁?
剑谱末页藏着什么?
父亲的死,真只是因为"不写劝降书"?
他摸了摸脖上玉佩,母亲留的,刻着"文以载道"。
他想,不管答案如何,都要记下来,像父亲说的,让真相活着。
客栈外,萧震北站在雪地里,摸了摸腰间令牌。
书生的话像根针,扎在他最软的地方。
"救民比复国急..."他低声重复,抬头望向关外漆黑的旷野。
那里,清军营地亮着灯火,像蛰伏的狼。
"赵虎,"他唤来亲卫,"给那书生送点吃的,再找件厚棉袄——江南来的,怕是熬不住这关外的冷。
"赵虎应声要走,又被叫住:"对了,把我案头《武备志》送去。
告诉他,想知道我为了什么,先看看这个。
"裂穹刀的寒气,似乎被什么东西暖了暖。
萧震北转身往城楼走,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落进一粒星光——那是城门楼漏下的灯火,也是这乱世里,不肯熄灭的希望。
文砚舟在客栈收到棉袄和书时,愣住了。
《武备志》是本兵法书,扉页有萧震北批注,字迹苍劲:"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己而用之——用之,为护民,非为杀人。
"他裹紧棉袄,翻开《武备志》,又拿出小本子,借油灯光记道:"将军赠书,言护民...信之。
"窗外的风还在刮,但文砚舟觉得,这山海关的冷,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因为他知道,明天上城,能看见的不只是风雪,还有一个人,一把刀,和一群在乱世里,拼命想活着的人。
而他的笔,要记下来的,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