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凌晨三点开始下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巡逻车的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却始终划不开眼前那片模糊的水幕。
林昼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叩了叩,骨节分明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侧脸被路灯的光晕切割出利落的线条——鼻梁挺首,下颌线紧绷,是那种能让报案人第一眼就生出信任感的模样。
“林队,前面好像出事了。”
副驾驶座上的苏望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入警队三个月的生涩。
他往前探了探身,指着前方路口那片异常的光亮,“警戒线都拉起来了。”
林昼的目光扫过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警戒线外,降下车窗时,潮湿的冷空气裹挟着泥土和某种若有似无的腥气涌了进来。
“我去看看,你在车里等着。”
他解开安全带,语气平稳得像这雨夜里的一块石头。
苏望没动,只是看着林昼推门下车的背影。
男人穿着藏蓝色警服,肩章在警灯的红蓝交替中闪着光,步伐从容地走向那群忙碌的身影。
可只有苏望知道,这从容背后藏着什么。
他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那是上周跟着林昼追嫌犯时摔的,林昼当时还笑着拍他的背,说“新人都得摔几跤才像样”。
多可笑啊。
苏望想。
教他怎么保护自己的人,正是十年前那个让整个特查组束手无策的凶手。
警戒线内,法医正蹲在地上拍照,闪光灯刺破雨幕,照亮了柏油路上那摊逐渐被雨水稀释的暗红。
死者是名中年男性,仰躺在路沿边,双手交叠在腹部,姿态诡异得像是睡着了。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颈部——一道极细的伤口从左耳根划到右耳根,边缘光滑得如同手术刀切割,没有一丝多余的挣扎痕迹。
“林队来了。”
负责现场的老刑警转过头,脸色凝重,“你看看这个伤口,像不像……”林昼蹲下身,指尖悬在伤口上方几厘米处,没有触碰。
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警服前襟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他的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仿佛在观察一件艺术品,而非一具尸体。
“像。”
林昼的声音很轻,被雨声吞掉了一半,“太像了。”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伤口。
也是这样,死者在毫无挣扎的状态下被精准地割开喉咙,现场找不到任何指纹、毛发,甚至连凶器的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当时的特查组是全市最精英的力量,七个人,整整七天七夜没合眼,把案发现场方圆三公里翻了个底朝天,监控看了不下百遍,排查了近千个嫌疑人,最后却只能对着那份写满“无解”的卷宗发呆。
第八天清晨,组长,也就是现在的副局长,把卷宗锁进了档案室最深处的保险柜,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
他说:“这案子,先压着。”
没人敢问为什么。
但林昼记得那天的阳光,亮得刺眼,却照不进副局长眼底的疲惫。
“林队?”
老刑警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要不要……申请调一下十年前的卷宗?”
林昼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水迹,脸上己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先不用。
通知技术科,仔细检查现场,特别是死者的指甲和衣物纤维。
苏望!”
他回头,正好对上苏望从车里探出来的脑袋。
少年穿着不合身的警服,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鹿。
“到!”
苏望立刻推开车门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笔记本。
“跟我去走访周边住户,记录一下凌晨一点到三点的异常情况。”
林昼的语气自然,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
“是!”
苏望低下头,飞快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林昼看着他的发顶,忽然想起十年前。
那时他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生,跟着特查组打杂,每天端茶倒水,整理资料。
有天深夜,他看到苏望的父亲,当时的组里的老法医,对着那具尸体的照片叹气,说:“这手法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第一次杀人。”
现在,老法医己经退休了,他的儿子成了自己的跟班。
而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却在三个月前,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对他说:“林队,十年前的案子,是你做的吧?”
当时林昼正在喝咖啡,闻言只是抬了抬眼把杯子递给他:“帮我续点水。”
苏望没再说话,默默接过去,接水的时候,手却在抖。
走访并不顺利。
雨夜的凌晨,大多数人都在熟睡,只有几个晚归的醉汉含糊地说听到过争吵声,但具体时间和内容都说不清。
林昼耐心地记录着,偶尔抬头看一眼苏望,少年总是低着头,像在数自己的脚印。
“累了?”
回程的路上,林昼打破沉默。
“不累。”
苏望立刻回答,声音有点闷,“林队,你说……这案子真的和十年前有关吗?”
林昼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后视镜里映出苏望的脸,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眼神里藏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不知道。”
林昼淡淡地说,“等技术科的报告吧。”
车开到警局楼下时,雨小了些。
林昼刚解开安全带,就看到副局长的车停在不远处,老人正站在雨里抽烟,烟蒂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你们回来了。”
副局长掐灭烟,声音沙哑,“林昼,来我办公室一趟。”
林昼点头,推门下车。
经过苏望身边时,少年忽然低声说:“他要提十年前的案子了。”
林昼脚步没停,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
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
老人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档案袋上的标签己经泛黄,上面写着“2015.7.13 无名街凶杀案”。
林昼拉开拉链,里面的照片、笔录、现场勘查报告,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当年你也在组里,知道这案子有多难。”
副局长靠在椅背上,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现在出了这起案子,手法、现场,甚至死者的姿态,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觉得,是模仿犯,还是……”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林昼拿起那张十年前的死者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同样仰躺着,双手交叠在腹部,颈部的伤口细得像一条线。
他的指尖拂过照片上的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我觉得,”林昼的声音很平静,“先查新案。
如果真是模仿犯,他一定会留下不一样的东西。”
副局长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林昼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老人却只是叹了口气:“你是这案子的负责人,我信你。
但林昼,”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十年前的那七天,我们没抓住凶手。
十年后的今天,我不希望再这样。”
林昼合上档案袋,站起身:“我知道了,局长。”
走出办公室时,天己经蒙蒙亮了。
雨停了,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泥土味。
苏望还站在楼下,看到他出来,立刻迎上去:“林队,技术科有初步结果了,说死者指甲缝里有微量的……我知道了。”
林昼打断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去吃早饭吧,楼下的包子铺开门了。”
苏望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
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挺拔,一个单薄,像两道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线。
苏望偷偷看了一眼林昼的侧脸,晨光柔和地洒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温和,更像一个无可挑剔的好警察。
可苏望忘不了三个月前那个晚上,他在父亲的旧物里找到的那页笔记——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侧影,旁边写着:“7月13日,凌晨三点,看到林昼出现在无名街附近,神情异常。”
那正是十年前案发的时间和地点。
“林队,”苏望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颤,“包子要葱馅还是肉馅?”
林昼转过头,笑了笑,那笑容在晨光里干净得晃眼:“都可以。
你选吧。”
苏望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十年的光阴,就像一场漫长的雨,把所有的真相都藏在了泥泞里。
而现在,雨停了,有些东西,大概快要露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那我要两笼肉馅的。”
林昼挑眉:“胃口不错。”
“毕竟,”苏望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接下来可能要忙很久了。”
林昼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他拍了拍苏望的肩膀:“走吧。”
两人走进包子铺,热气扑面而来,模糊了窗外逐渐亮起的天。
而那份尘封了十年的档案,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副局长的保险柜里,等待着被重新翻开的那一天。
只是这一次,翻开它的人,或许早己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