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冬,C市一处农村里土坯房里,灶膛的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着腊月的寒意。
张小女疲惫地躺在炕上,额角还带着汗湿的痕迹,眼神却紧紧追着炕边那个小心翼翼抱着襁褓的男人——她的丈夫,贾明之。
“明之……” 张小女的声音带着初为人母的沙哑,“是……小子还是闺女?”
贾明之闻言,脸上的紧张瞬间化开,咧开嘴,面带慈善的笑道:“小子!
是个小子。”
他笨拙地调整着抱孩子的姿势,想把襁褓凑近妻子看。
张小女松了口气,脸上也漾起满足的笑意,又问:“那……给孩子取个啥名好?
咱村头的栓柱、狗剩叫得响,可……总觉得……”贾明之没立刻回答,他低头凝视着襁褓里那张红皱的小脸,眼神里有种不同于寻常庄稼汉的光彩。
“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我和从城里来的知青王先生学习过一些知识,也算是半个读书人。
咱的娃,不能跟别家的一样,怎么能光图个贱名呢?”
贾明之抬起头,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得用个词儿,有讲究的词儿,成语!
显得有学问,有志向!”
张小女眨眨眼,努力想着:“成语……发愤图强?
叫……贾图强?
咋样?”
“贾图强?”
贾明之皱了皱眉,轻轻摇头,“这名儿……听着像光知道使蛮劲儿,有点……有点死犟,缺了点顶天立地的气魄。”
“顶天立地?”
张小女眼睛一亮。
“对!
就是它!”
贾明之像是被点醒了,兴奋地拍了下大腿,又怕惊着孩子,赶紧压低声音,“顶天立地!
咱的娃,以后要堂堂正正,像山一样稳当,像天一样敞亮!
就叫——” 他顿了顿,似乎在咀嚼字音,“贾天立!
‘天’是顶天,‘立’是立地!
就叫贾天立!”
“贾天立……” 张小女轻声念着,越念越觉得顺口、响亮,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硬气和希望,“好!
这名字好!
就叫天立!
咱小天立以后准有出息!”
贾明之乐呵呵地把襁褓轻轻放到妻子枕边,粗糙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儿子的小脸蛋。
小天立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喜悦和期许,在睡梦中吧唧了一下小嘴,惹得夫妻俩相视一笑,小小的土屋里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憧憬和暖意。
两年后,1981年,秋,县城火车站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县城的火车站己是一片喧嚣。
绿皮火车像巨大的铁兽卧在轨道上,喷吐着白色的蒸汽,发出低沉的呜咽。
站台上挤满了扛着大包小裹、面带风霜的人们,空气里混杂着煤烟、汗味和离愁。
贾明之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用化肥袋子改成的行李卷。
他面前站着张小女,怀里抱着刚满两岁、懵懂好奇的贾天立。
小天立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和周围陌生的人群。
“明之,到了那边……广东,听说老远了……” 张小女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浓重的不舍和担忧,“人生地不熟的,可得当心点。”
“放心吧。”
贾明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有力,他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天立,在家听妈的话,等爹挣了钱回来,给你买糖,买城里娃娃玩的小汽车!”
小天立似懂非懂,只是咿呀地伸手想去抓父亲粗糙的手指。
“广播说了,这趟车是去南边的,能到广州。”
贾明之看了看站台上挂着的、己经有些模糊的列车时刻表,“到了那边,有老乡接应,找个工做不难。
听说那边工厂多,钱……比咱土里刨食强。”
他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希冀,也有一丝离家的忐忑。
汽笛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震得人耳膜发麻。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挥动小旗,催促送行的人后退。
“车要开了!”
贾明之神色一紧,赶紧提起脚边的行李卷,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妻子和儿子,仿佛要把他们的模样刻进心里。
“明之!”
张小女抱着孩子往前追了一步,声音被汽笛声盖过了一半,但她还是急切地、几乎是喊着叮嘱道:“记……记得写信回来!
记……记得……回来吃饭!
我和天立……在家等你!”
“知道啦!
回吧!
看好家,看好天立!”
贾明之大声应着,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怕自己迈不动步子。
他咬咬牙,随着涌动的人流,挤向那扇敞开的、通往未知远方的绿皮车门。
他敏捷地跳上车,把沉重的行李卷拖进门内。
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沉重地关闭、锁死。
火车发出一阵剧烈的喘息,车轮缓缓转动,与铁轨摩擦发出“哐哧、哐哧”的声响,越来越快。
张小女抱着贾天立,追着启动的火车跑了几步。
小天立似乎终于意识到父亲要离开,小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小手朝着火车离开的方向徒劳地伸着。
“天立不哭,爹去给天立挣钱了……” 张小女紧紧抱着儿子,声音哽咽,目光却执着地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车厢。
就在火车加速,即将驶离站台的最后一刻,一扇车窗猛地被推开。
贾明之探出大半个身子,头发被疾风吹乱,他朝着站台上那越来越小的、抱着孩子的身影,用尽力气挥手,嘶声喊道:“回——去——吧!
别——站——风——口——里!
记——得——做——饭!
我——回——来——吃——!”
他的喊声被呼啸的风和巨大的车轮声撕扯得断断续续,但张小女听懂了。
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小天立仰起的、满是泪痕的小脸上。
火车像一条挣脱束缚的钢铁长龙,喷吐着更加浓烈的黑烟和耀眼的火星,轰鸣着冲向南方熹微的晨光里。
那车头喷出的熊熊炉火,在张小女婆娑的泪眼中,幻化成一炉熊熊燃烧的、镶着金边的香——那是她对远行丈夫平安顺遂的祈愿,也是对红火日子终将到来的期盼。
站台渐渐安静空旷,只剩下煤烟的味道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张小女抱着还在抽噎的儿子,最后望了一眼火车消失的铁轨尽头。
“天立,咱回家。”
她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给你爹……把家守好,把饭……煨在灶上,等他回来。”
她抱着孩子,转身,一步一步,踏着被煤灰染黑的站台地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初升的太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前方是漫长的等待,但心底那份“顶天立地”的期盼,如同那远去的火车头喷出的火焰,虽在远方,却炽热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