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江南水乡本该温润,此刻却北风如刀,刮得林家村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像无数饿鬼在哭嚎。
连续三年的大旱肆虐,田里颗粒无收,河床干裂见底,连往年耐寒的野草都枯黄焦脆,一捻就碎成粉末。
林老蔫蹲在破屋门口,像个石墩。
手里的旱烟锅早空了,他还是吧嗒着。
手抖,饿的,也是愁的。
屋里,他婆娘陈氏压抑的呻吟一声声扎在他心上。
第二个孩子要来了。
“爹…” 五岁的杏花缩过来,小脸青紫,死死抱住他的腿,眼里全是怕,小胸脯却起伏得厉害。
林老蔫喉咙滚了滚,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挤出沙哑的声音:“去…看看灶膛…还有火没…” 他知道没有。
最后一点柴,昨天烧水给陈氏吊命用了。
缸底刮出的米糠混着苦菜根熬的糊糊,是陈氏最后的力气。
“老蔫!
热水!
快!”
产婆孙大娘猛地探出头,脸急得变形,“娃要出来了!
你婆娘快不行了!”
她手里破瓦盆里的水冰凉。
热水?
林老蔫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他扫视屋子,目光钉在墙角那捆修屋顶的干茅草上。
他低吼一声冲过去抱起草,又冲回屋抄起破铁锅塞给杏花:“杏儿!
河边!
砸冰!
快跑!”
杏花抱着冰冷的锅,抖得像筛糠。
看一眼门外墨黑的夜和鬼哭的风,她咬破了下唇,死死抱住锅,一头撞进寒风里。
林老蔫把草铺在冰冷的地上,冲出去掰断院里枯死的细竹竿。
他跪下来,哆嗦着掏出怀里最后值钱的两块火石。
“咔哒!
咔哒!”
火星溅在草上,闪灭,闪灭。
他憋着气,更狠地敲!
“噗…” 一缕青烟,火苗猛地窜起,带来一点微光,映着他绝望又死犟的脸。
“用力!
陈妹子!
憋住气!”
孙大娘嘶喊带着哭腔。
陈氏的呻吟变成了断气的呜咽。
门帘“哗”地被撞开。
杏花滚了进来,浑身白霜,脸冻得发僵,牙齿咯咯响,说不出话,只把锅往前递。
锅底粘着几块冰碴子。
林老蔫一把夺过锅架在火上。
冰碴滋滋响。
他眼珠通红盯着锅底。
火噼啪,时间难熬。
水终于冒了小泡。
孙大娘用破布蘸着温水擦拭陈氏,声音尖利:“看见头了!
用力!
就这一下!”
“呜哇——!”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亮的啼哭,猛地刺破死寂!
“生了!
生了!”
孙大娘狂喜破音,“带把的!
老蔫!
儿子!
是个硬种!”
林老蔫浑身剧震!
他猛地抬头,眼中死灰被一种原始的光撕碎!
他扑到草堆旁。
孙大娘手里托着个血糊糊、皱巴巴的小肉团,眼睛紧闭,小嘴却张着,用尽全力发出倔强的哭嚎。
“儿…” 林老蔫伸出粗糙开裂的手,抖得厉害,想去碰那小脸,又在毫厘处停住。
他看着那小嘴,听着哭声,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头顶,眼前模糊了,热泪混着汗砸在地上。
“听听这声!
命硬!”
孙大娘草草擦掉血污,用旧布裹好婴儿,塞到气若游丝的陈氏怀里,“陈妹子!
看!
带把的!
硬种!”
陈氏惨白的脸费力侧了侧。
浑浊的泪滑落。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的脸颊。
嘴角扯动了一下。
林老蔫看看襁褓,看看快烧尽的火堆,锅里只剩一点温水。
屋外,风鬼嚎着撕扯破屋。
他沉重地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掀开破帘子。
墨黑的寒夜,风冷得像冰锥扎骨。
他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和死气的冷风。
没有希望,只有冻死人的寒和压垮脊梁的绝望。
但那声微弱的啼哭,却像根钢针,扎进冻土,硬生生顶起一股狠劲。
这个灾年寒冬夜降生的孩子,像粒被风随意甩在绝地上的草籽。
林老蔫看着屋外的黑,声音嘶哑:“就叫林寒。
寒冬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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