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穿透陵州城上空的阴云,流觞楼后院青石板上未干的雨水映着几道新鲜的车辙印。
这些车辙比寻常马车宽三寸,轮缘带着特制的防滑铁齿——正是军中辎重车独有的制式。
陆昭倚在雕花窗前,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那片烧焦的密函残角,昨夜打翻的葡萄酿在信笺上晕开的紫红斑痕,恰好盖住了最关键的地名。
他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微的锯齿状缺口,像是被某种猛兽的利齿撕咬过。
韩九蹲在门廊阴影里削着一根梨木棍,那把用来切卤鹅的短刀在他指间翻飞如蝶。
刀刃每转一圈,老仆浑浊的眼珠就往东南角墙头扫一次。
他的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街巷间最细微的响动——卖炊饼的老王今早叫卖声比平日低了八度,打更的张老头路过流觞楼时多绕了三圈,就连檐角那窝刚出生的燕子,扑棱翅膀的节奏都带着不自然的停顿。
"那青衫客的吐纳法,"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韩九手中的梨木突然裂开一道螺旋纹路,精准地停在某个节点,"不是普通的小重山。
"老仆的独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刀尖在木纹上刻出一个古怪的符号,形如盘踞的蟒蛇。
陆昭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裂开的黑曜石棋子上。
昨夜青衫客按在天元位的那一击,裂纹恰好沿着"斩蛟手"的杀路蔓延,这不是巧合,而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破局。
他注意到棋枰边缘残留着几点水渍,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淡蓝色——这不是雨水,而是西域特产的"蓝尾蝎"毒液,沾之即腐。
"改良过的九叠嶂。
"他屈指轻叩窗框,三长两短的节奏像是在传递某种密码。
窗棂上雕刻的缠枝花纹随着敲击微微震动,藏在花蕊中的几粒金砂簌簌落下,在窗台上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天阙城执法堂的秘传心法,但多了三分焚天宗的红莲劲。
"苏砚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发间的银步摇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她今日换了素白襦裙,腰间却系着那条昨夜用来记谱的猩红缎带。
陆昭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沾着些微青灰色粉末,那是司天监特制的"观星墨",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
"三皇子留了件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青铜鱼符时,腕间的伽楠香珠撞在桌角发出闷响。
鱼符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像是被无数钢针反复刮擦过。
陆昭接过鱼符的刹那,指腹摸到背面细微的凹凸——北斗九星的星图上,"摇光"位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凹痕,这绝不是养尊处优的皇子能做到的。
他忽然嗅到鱼符上残留着一丝腥甜,像是陈年的血锈混着西域龙涎香。
韩九突然暴起,佝偻的身躯如拉满的弓弦骤然松开。
梨木棍带着破空声掷向窗外,棍身在空中裂成七截,每截都精准地封住一个方位。
惨叫声中一个黑影从屋檐栽下,后颈插着半枚青铜鱼符——正是陆昭方才随手掷出的那枚。
老仆的动作快得看不清,枯瘦的手指己经掐住黑衣人下颌。
"焚天宗的探子。
"韩九掰开少年牙关,小指勾出一颗蜡封的红色药丸。
药丸表面的蜡衣上刻着微型莲花,在晨光下流转着血色的光泽。
"西域红莲烬,入喉即化。
"老仆的独眼眯成一条缝,"这小子牙床上还藏着三颗相思子,看来是个死士。
"垂死的少年突然瞪大眼睛,染血的右手在青石板上划出三道抓痕,指尖诡异地扭曲成莲花状。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吐出几个带着血沫的字:"龙渊......开......圣女......醒了......"话音未落,他的皮肤突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全身骨骼发出爆豆般的脆响,转眼间就化作一滩腥臭的血水,连衣物都腐蚀殆尽。
司天监的晨钟就在这时敲响,不是往常的悠长钟鸣,而是连续九下急促的颤音。
陆昭推开窗,看见东方天际的太白金星缠绕着血丝状的红芒——这正是《司天密录》记载的"蚩尤旗"凶兆。
更诡异的是,本该隐去的月亮仍悬在西天,月面上浮现出蛛网般的赤纹,宛如一只缓缓睁开的血眸。
苏砚冰凉的指尖突然按住他的脉门:"看地上。
"昨夜积水的浅洼中,九朵红莲图案正沿着特定轨迹移动。
每朵红莲的莲心处都嵌着一粒朱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将整个水洼染成血色。
这些红莲最终汇聚成一朵巨大的赤莲,莲心处静静躺着一把青铜钥匙。
钥匙表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在血水中若隐若现,竟与陆昭腰间玉佩的纹饰有七分相似。
陆昭拾起钥匙的刹那,十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汹涌而来。
母亲咽气前塞进他掌心的物件,也是这样冰凉的青铜质地,只是花纹更为古朴。
那把新得的钥匙散发着淡淡的伽楠香,与苏砚腕间佛珠同源的气息。
他忽然注意到钥匙柄端有个几乎不可见的凹槽,形状恰如半枚铜钱大小。
韩九枯瘦的手指在钥匙某处凸起一按,三寸长的钥匙竟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微型的天干地支转盘。
"前朝工部的千机锁。
"老仆的声音压得极低,"要配合特定的星象才能开启。
"他的指甲在转盘上轻轻一拨,盘面上立刻浮现出微缩的星图,其中天狼星的位置正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低语。
十二匹纯黑战马踏破晨雾,马鞍上玄色旌旗绣着北斗九星。
为首骑士的面甲刻着"天璇"二字,可抛来的铜牌却显示他们是三皇子府的侍卫。
陆昭敏锐地注意到,这些战马的蹄铁上都沾着新鲜的朱砂,在青石板上留下点点红斑。
"殿下请陆公子午时赴宴。
"面甲下的声音闷如瓮响,骑士递来的鎏金请柬上散发着淡淡的硝石味,"观星台,赏荧惑守心。
"请柬的蜡封上压着半枚指纹,纹路竟与密函火漆上的残缺指印完美吻合。
陆昭把玩着青铜钥匙,忽然发现钥匙末端刻着微不可察的篆文——"永和三年,监天司制",正是母亲临终那年。
当最后一名骑士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韩九从梨木棍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纸。
泛黄的纸面上,墨线勾勒的南疆群山间,有个朱砂标记与钥匙纹路完美吻合。
老仆的独眼里闪过一丝追忆:"二十年前,你父亲带着三百铁骑去找这个地方......"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地图边缘的一行小字。
那字迹己经模糊,但仍能辨认出"龙渊"二字,旁边画着一柄被血线缠绕的小剑。
话音未落,远处司天监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赤色光柱冲天而起,将漫天阴云染得如同血海。
光柱中隐约可见无数符文流转,正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血祭大阵"的启动征兆。
陆昭手中的青铜钥匙突然发烫,那些看似装饰的花纹竟自行蠕动重组,最终形成一幅微缩的星图——正是今日午时的天象预言。
星图中央,代表"荧惑"的红色光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紫微垣。
苏砚突然抓住陆昭的手腕,在他掌心快速划了三个字。
陆昭瞳孔骤缩——那正是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三个字,也是父亲书房暗格中那封***最后的落款。
此刻,这三个字正如烧红的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掌心:"开龙渊"